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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一


  78.告別儀式

  隨著陽光西斜,屋內光線像鉛一樣沉重起來。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彼此用目光打著招呼。傳統中,死者為大。在這間屋子裡,有一位即將遠行的長者,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,怕驚擾了她的安寧。

  安疆仿佛睡著了,緊閉著雙眼。程遠青和組員們走到另一間房屋。老吳把燈打開,明亮的日光燈把整個房間照的如同正午。大家問老吳說:「她現在痛苦嗎?」

  老吳說:「基本上沒有痛苦,她只是極為衰弱。所有的系統都衰竭了。就像俗話說的,油幹燈滅。」

  蔔珍琪說:「她的神志怎樣?我看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,她非常清楚。」

  老吳說:「神志目前沒問題。我也不知道這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,癌症病人彌留的時候,基本上會清醒到最後一分鐘……」老吳不知道這周圍聚攏的人當中,大部分是癌症病人,自顧自講著。

  「是福氣。能夠掌握自己到最後一分鐘,怎麼不是好運氣呢。」蔔珍琪說。她剛作完一種新治療,身體很虛弱,還是來了。

  老吳歎了一口氣說:「你們能來,對老安像靈芝一樣有奇效呢。我護理過的臨終病人多了,咽氣的時候,就是高幹,也沒有這麼多人圍在身旁。老太太有福氣,走了不孤獨。」

  程遠青說:「我們還有哪些要注意的事?」

  老吳說:「別在她面前說和她無關的的話。我相信每個臨走的人,都一直能聽到別人在說什麼,他們臉上一點表示也沒有,那是他們沒這份力氣了。要一直把她當成一個正常人。」

  說的多好!要把一個臨死的人當成正常人。是的,死是正常的。

  周雲若說:「我過去看看吧。別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兒,奶奶會傷心的。」

  過去一看,安疆睡著了。周雲若輕聲說:「要不要我剝一個橘子瓣,一會兒她醒了,給她潤潤喉嚨?」

  花嵐跟著說:「我還帶來了純正的西洋參片,含上一片,回陽救逆很靈的。」說著就開始翻動提包。

  蔔珍琪說:「我有人參。中國人,也許還是吃本國特產的更好。」

  大家紛紛找自己帶來的補劑和急救藥,安疆病重眾所周知,都有準備。

  這一回,不等老吳表態,程遠青就搶先說:「安疆已經選擇了安然離去,就不必再強行給她喂藥和進食。我代安疆謝謝大家了。」

  老吳說:「老安和你們這個小組,感情可深了。誰給她來個電話,說說小組的事,那一天她就過節了。以我的經驗,垂死的人,並不像咱們正常人那樣知道饑渴,他們已經沒有這些感受了。別打擾他們,讓他們逐漸進入一種安靜的彌留狀態,就是仁慈和人道。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兒。在坎兒這邊,人可以受苦,可以希望,受罪值得。過了一段最困難的時光,病魔就敗了,人就會慢慢好起來。如果你在坎兒那邊,你無論吃多少藥,受多少苦,受多少罪,都沒了意義。病魔不會退,搖身一變,就成了死神。你所受那些磨難,除了讓你覺得生不如死以外,沒有別的意思了。這道坎兒,在哪兒豎著,醫生不知道,只有病人知道。身體會給你一個信號,你要尊重這個信號。別太相信醫生,我一個當護士的說醫生的壞話,是不地道的事。但正因為我是護士,我才有資格說這個話。什麼人才能當醫生呢?都是學習最好的孩子。他們從小就喜歡成功,不願接受失敗。當了醫生,他們也把死亡當成失敗,覺得高科技怎麼能不靈呢?他們不甘心。他們要搏。在我說的那道坎兒之前,是沒錯的。但過了這道坎兒,就甭這麼折騰了。所有的折騰都是泡沫,除了讓死亡變得更長和更難以忍受之外,沒有效力。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理,就是當了多少年醫生護士的人,也拿不准這一條。我佩服這個老太太,她不是搞醫的,也不是幹過多少大事的人。可她明白極了,她用這種明白,讓自己有了一個尊嚴的死法。她沒有一個親人,可她能有你們這麼一大撥子組員陪著,難得啊!前幾天,她體格比現在好些,有時能說一會兒話,我還問她,一不沾親,二不帶故的,你說的這些個組員們到了時候,會來陪你嗎?她想了一下,說,能來。我說,你認識他們多久了?她說,半年。我說半年的交情夠嗎?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說,夠。這半年,抵得過我以前幾十年!我也不知道小組是幹嗎的,也不知道你們小組裡發生了什麼事,反正我沒見過這麼有主意的老太太,不悲觀,不害怕,不怨天尤人,那麼從容,那麼優雅……真不知她是如何修煉成的?我早想問問她,是練成了這份胸懷,還是天生就是一個把生死看成尋常事的人?我還沒來得及問,現在,沒機會了……」老吳很遺憾地搖搖頭。

  程遠青和組員們知道答案,他們不說。

  程遠青說:「老吳,謝謝你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安疆,你也是她的親人。」

  老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「老安還真這樣說了。所以,我見了你們,也有很親近的感覺。咱們過去吧,我估計老安可能會清醒一段。迴光返照,差不多都有這時光。」

  安疆平平地躺在床上,微闔著眼睛。眼皮有點浮腫,使她的臉看起來有些變形,依然是平和的。她的嘴唇很乾燥,老吳用一個棉簽蘸了溫水,輕輕地為她擦拭。死亡就這樣慢慢駕臨。它冷而強壯,不可一世,用陡峭強直的線條,塗改著人間的溫情。

  安疆並沒有醒來。迴光返照的光芒還不知在哪裡搖曳著,不肯光臨。組員們默默地坐在安疆的周圍,好像睡蓮的花瓣守候著花心。花心蜷縮著,一刻比一刻縮小。組員們默不作聲,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味道,似麝似檀。在人們以為這是靈魂的香氣的時候,才發現是老吳在牆角點燃了一盤名貴的香料。

  「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從西藏帶回的香,用很多名貴草藥和香料熬制的。我守候在垂危的病人身邊,會點燃這香。對人有一種安撫作用。」老吳低聲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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