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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七


  蔔珍琪很驚訝地說:「這和我想不想有關係嗎?」

  程遠青說:「當然有關係了。你為什麼會忘記,就是因為你不想記住它。它已經沉默在記憶的海底了,就像泰坦尼克號的殘骸。那年,有人要打撈泰坦尼克號,死難者遺屬都反對。他們說,就讓死者長眠在冰冷的海底吧,不要在這麼多年之後再去打擾他們的安寧。人的大腦,是有保護機制的。記憶太痛苦了,才要忘記。把遺忘的記憶從深海中打撈出來,你也許會痛不欲生。你可有這個勇氣?」

  蔔珍琪說:「程老師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我不知我忘掉的是什麼,可我相信你說的,它一定非常痛苦。生命有限,我要知道在我的生命裡到底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情。它曾丟失了一個晚上。不,正確地說,是幾十分鐘,我覺得它不是空白,是一個黑洞。至今還在嗖嗖地沖出冷風,吹遍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……」

  蔔珍琪嘴角抽搐著,雙手交叉著抱住肩部,在人們看不見的華麗衣著下面,一定是密佈的雞皮疙瘩。

  程遠青看看大家,說:「大家願意今天的時間來幫助蔔珍琪找回她失去的記憶嗎?」

  大家異口同聲:「願意。」聲音之齊整,猶如幼兒園的小朋友。

  程遠青說:「蔔珍琪,你準備好了嗎?」

  蔔珍琪驚訝:「我還需要什麼準備嗎?」

  程遠青說:「你可以選擇在小組內講,或是在下面個別談。」

  心如火燎的蔔珍琪卡了殼,囁嚅著說:「我還可以反悔嗎?」

  程遠青說:「當然可以了。只要你還沒準備好,我們會等你。」

  蔔珍琪半仰著臉,好像等待分發蘋果的小朋友,說:「等多久啊?」大家奇怪的發現,極具殺伐決斷的副司長,突然變得如此幼稚。

  程遠青說:「咱們兩個底下談,好嗎?」

  蔔珍琪嘟著嘴說:「好——吧。」

  大家算是徹底糊塗了,蔔珍琪變成了受氣包子似的的小姑娘。

  程遠青決定馬上終結和蔔珍琪的對話,幫她出逃這個境地。程遠青說:「卜司長,這個事就這樣決定了,你還有什麼意見?」程遠青的口吻像極了寫字樓中的味道。

  蔔珍琪清醒過來,挺挺腰板,在短暫的迷惘之後,很快恢復了正常的神態,她好像並不記得自己剛才的表現,很自然地說:「我沒有意見了。就按您的指示辦。」

  大家就把目光收了回來,雖然摸不著頭腦,但知道程博士這樣處理,一定有深意,遵從為上策。

  64.淚灑春草

  有人哭泣。程遠青不用扭頭,就知道是應春草。這算是程遠青一絕,視野餘光格外大,好似一架質地特別優良的廣角鏡頭,可把周圍人和事盡收眼底。

  應春草哭得很痛心,一把鼻涕一把淚,全然不顧把自己的臉面和衣服搞髒。衣服是很破舊的羊毛衫,早年間的四平針織法,袖子下面都磨出了洞,被肉色的絲襪補在裡面,依然可見斷裂的線頭子。臉上細小的皴紋,被淚水一洗,腫的亮起來了。

  大家不知所措。有人輕輕地抽出手帕紙,塞進應春草手中。應春草感激地點頭,然後起勁地用紙頭猛擦臉頰和眼袋。紙巾質量不好,加之過於用力,紙沫被淚水粘結,很是狼狽。

  程遠青走過去,示意坐在應春草身旁的周雲若暫時和自己換個位置。周雲若乖巧地讓開身,程遠青坐下,輕輕地拍拍應春草的肩膀,說:「春草,你哭的這樣傷心,想到了什麼?」

  應春草不說話,把自己的破毛衣袖子往上擼了擼。大家就看到應春草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,有一道道像刮痧留下的血痕。應春草又把自己的毛衣下擺往上拉,於是大家又看到她的肚子上有一塊塊螺旋狀的傷痕,好像紅豆沙灑在肚子上了。

  「這是什麼?」其實都想到了那個答案,但大家不敢說,不忍說,於是問。

  「是那個人打的,擰的……」應春草哽咽著說。

  人們氣憤了,說:「誰?!」

  「那個人。」應春草說,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屋外。

  於是大家猜到了那個人是她的丈夫。

  「他這麼打你,多長時間了?」安疆虛弱但是很生氣地問。她一生被政委呵護,不能想像一個女人被自己的丈夫毆打成這個樣子。

  「還有見不得人的傷呢……」

  女人們極端地憤怒了。男人——在場的褚強也震驚和憤怒。這樣慘無人道的迫害,居然就在我們身邊發生著,而且這個女人隱忍多年!

  「告他!把他送到警察局!打110報警!」嶽評怒火萬丈。

  「這也太無法無天了。退回去60年,若是在窮鄉僻壤,這事就蒙混過去了,可現在是什麼時候,21世紀了,作女人的,哪能就這樣任人蹂躪!奮起反抗!」花嵐說。

  周雲若說「哎,應春草,你男人是幹什麼的,怎麼這麼殘暴?你當初怎麼找上他的?這不整個一個上當受騙嗎!」

  應春草小聲嘟囔著:「那會兒他不是這樣的,說的好著呢,每天我下夜班,他都到廠門口來接我,騎一輛大28的破車,讓我坐在後頭,他帶著我,送我回家。路不好,坐後頭顛得我屁股都快兩瓣了。後來,關係密切了,他就說,要不,你坐大樑上,那樣舒服些。我說,只有小孩才坐大樑上呢,我一個大人,哪兒坐的下。他說,坐得下。說著,就把我抱到自行車大樑上了。那是冬天,可冷了。我坐在大樑上,其實就是裹在他懷裡,他的胳膊從我背後伸到車把上,緊緊地摟著我。按說他要是把手放在車把邊上,也還算寬敞,可是他不。把手往裡擱,都攥在車鈴鐺內裡了。我縮在他懷裡,那個暖和啊,我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的心跳,那麼大一塊地方都在跳,不像女人的心跳,只有小小的一個地方。男人的心跳像一塊忽閃的門板……」應春草說到這裡,臉上蕩漾出滿足和幸福的光芒,讓大家看得目瞪口呆。

  程遠青適時地打斷了應春草的美好回憶。程遠青說:「應春草,你說的那個他,是誰呀?」

  應春草一下從夢幻中醒來,她不是一個太聰明的女人,但她從程遠青的話裡聽到了疑問。她支吾著說:「嗨,還能是誰?就是那個冤家啊。」

  程遠青說:「哪個冤家?我看你剛才好像很享受的樣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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