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拯救乳房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五十六 | |
|
|
62.子非魚 程遠青說:「剛成立小組的時候,我聽到外面有人說——給一群患了癌症的人做小組,還叫什麼『成長會心』?癌症病人還能往哪裡成長?再成長,成長到墳墓裡去了。心會到一處都是苦的。很多次活動了,你成長了沒有,自己心中有數。如果你覺得自己成長的不夠,那麼,這個責任也在自己了。」 程遠青說到這裡,稍事停頓。提到時間,不但是一種督促,更是預防針。一個小組, 也同一棵麥子一樣,有沉悶的種子時期,當土壤被濕潤,當肥料灑下,當溫暖的陽光照射之後,那顆麥子就艱難地拱破了土壤,露出稚嫩的幼芽。風來摧,雨來打,麥苗細弱左右倒伏,但生命的本能逼迫它向著太陽生長。它拔節抽穗,它灌漿成熟,變成金子一樣的放射著灼目的光芒。然後,它沉甸甸地垂下了自己的果實。再等一段時間,它會把飽滿的麥粒送給肥沃的土壤,把新的希望交給下一輪的生命。然後,麥稈萎黃了,它幹成充滿香氣的粉末,隨著風拋向遠方。 程遠青是老農,知道麥子的起承轉合,知道一株麥子無法對抗生生不息的宇宙。程遠青預告了小組的終結,人們很安靜,斟酌寶貴的時間如何走過。蔔珍琪說:「剛才聽組長說時間有限,心中緊迫。說實話,我對小組,剛開始沒抱太多希望,心想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,能說出什麼來呢?但我還是來了,因為孤獨。我以前在辦公室裡養過一缸金魚,人家都說金魚好養活,隨便喂點魚食就能活。我是我那個部門的領導,人家都說我好像缺少女人味,我不服氣,就從花鳥蟲魚市場買來了這缸魚。那時正是夏天,魚買回來活蹦亂跳的,尾巴就像紅紗巾,在水草中擺動。我非常喜歡它們,給那條最大的魚起了個名叫紅袖。來我辦公室的人看到了,都說,司長,工作累了看看魚,心情也蕩漾起來。魚食都是現成的,只要每天別忘了往缸裡投食就成。就是一天半天忘了,也沒有關係,金魚很皮實。如果我出差了,就告知司裡的同志,代我喂喂,大家都很幫忙。魚活的很好,個頭也見長。後來,很奇怪,有一天早上我上班,習慣地走到魚缸那兒,除了紅袖,別的魚都死了,像乒乓球皮一樣翻著桔黃色的肚子。我傻了,是誰謀害了我的魚?死了的先不管,搶救活的。我趕緊把紅袖從魚屍中打撈出來,暫時養在我的臉盆裡,把那些死魚倒了,把缸刷乾淨,再把紅袖移到乾淨的水裡。我給紅袖餵食,它吃的很歡,完全忘記了同伴們的悲慘遭遇。魚的死因,我一直搞不明白,很久之後,才聽人說,金魚喜冷不耐熱,在炎熱的夏天,它們之所以還活得優哉遊哉,是因為辦公大樓裡空調強勁。那一晚,正是三伏天最熱的時候,辦公室停電了。氣壓又低,魚兒經受不了忽冷忽熱的折磨,就一一謝世。對於剩下的紅袖,我格外的當心。我親自喂,怕它不知饑飽,吃個沒完,容易撐死。沒用多長時間,紅袖居然有了一條大魚的模樣。有一個懂行的朋友來我辦公室看到這條魚,他說,你被人蒙了,這不是金魚,是金魚的爺爺。我說,那不是賺了嗎?朋友說,這叫紅毛鯉魚,養大了,可以燒成一盤。我說想的美,我會給它養老送終。紅袖每天在一隻碩大的魚缸裡游來遊去。凡來我辦公室的人,都會看看紅袖。有的人,本來是不來我辦公室的,為了看紅袖,也來了。不知從哪一天開始,我突然注意到,所有看到紅袖的人,不論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,只要他們獨自觀賞一會兒紅袖,都會說同一句話。好了,同志們,我就請大家猜一猜,這是一句什麼話?」 蔔珍琪今天是要拉開架式和大家好好談談了。平常,她惜字如金,隱帶領導者的霸氣,言簡意賅,語句乾淨的讓人有一種被冷風嗆著了的感覺。今天的蔔珍琪婆婆媽媽絮絮叨叨。甚至離題萬里不著邊際。好在經過小組的訓練,大家的耐心都很大的提高,誠懇聽下去,就會知道那背後潛藏的秘密。 大家微笑著齊說:「猜不著。」 蔔珍琪也沒準備大家能猜出來,說:「只要身臨其境想想,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。每個人看到紅袖都說,它多孤獨啊!一個伴兒也沒有。所有人說的都是這句話。剛開始,我還很好笑,秉承那個古老的理論,你也不是魚,你怎麼就知道它孤獨?當然了,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,你也不是魚,你怎麼就知道它不孤獨!但是,當我一個人看著紅袖的時候,我就知道了,人們為什麼會這麼說。看到紅袖,我們就看到了自己。當我知道患了乳腺癌,我就成了紅袖。為了這無法排解的孤獨,我來到了小組。我知道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這句話,可我沒想在小組中找到知音。剛到小組,除了組長以外,我誰都看不起。當然了,我會把它包裝的很嚴密,一般人能感到,但抓不到。即使抓到了,我也不在意。因為,我從小,就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。 剛才組長講到小組已趨結束,我要把自己的心裡話和大家講一講。我知道自己在這個小組裡,學歷算高的,職務也算高的。我把這些看得很重,但從這個小組裡,我知道了一個人的價值不單在標簽上,更在他內心。看到了那麼多真實的生活狀態,我也要真實地活一次。所以,我要告訴大家,我欺騙了你們!」 大家呼出了一口長氣,陽光屋內的綠色植物,枝葉抖動。 小組裡為什麼這麼多秘密?小組內為什麼這麼多「騙子」?小組有什麼魔力,讓一個個秘密大白於天下? 63.又一個秘密 蔔珍琪說:「我複查出乳腺癌之後,沒有告訴任何人。就是我最好的同事,我也沒說。我至今沒做手術。所以,我違背了小組發起要求中必須是乳腺癌術後這樣一個先決條件。癌腫還在於我身上。」 蔔珍琪深深地喘了一口氣,看來這樣的長篇大論對她也很不習慣。「我不想手術。罹患癌症,是冥冥之中的報應。部裡馬上要提拔一批正局級幹部,我是人選之一,呼聲很高。 我對自己說,如果我動了手術就讓那些反對派有了口實,說這個女人得了癌症,那還提拔什麼呀?馬克思比我們更喜歡她。我不能功虧一簣,所以,我要堅持,堅持到提拔我的命令下來的那一天。命令只要一下來,我就住院手術。在這之前,如同戰士不能離開陣地,我不能離開我的崗位。說實話,如果我這時遇到什麼意外,比如車禍或是在下面檢查工作的時候以身殉職,從我的身上搜出了疾病診斷書,也許真的會以為我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好幹部。我和那些為革命鞠躬盡瘁的好幹部不一樣,他們是真的,但我不是。我究竟是什麼,我也不知道。我的疾病在進展之中,雖然很慢,但我知道它分分秒秒侵蝕著我的肌體。父親很在意仕途,他爐火純青的時候,遇到了文化大革命。文革最可怖的是『耽誤』。『耽誤』把一切可能性都扼殺了。父親被耽誤了,但父親沒有怨天尤人,真正的政治家是不怨天尤人的,只是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今後。由於父親的內向和寡言,父親不曾說過期望。沒有說出來的期望就是更大的期望。父親期望我在仕途上有所進步。父命不可違。之所以不做手術,是因為手術會毀了我的仕途……」 程遠青洗耳恭聽,知道人要勝過自己的父親,是一件深具標誌性的事情。有多少人在這樣的空想之下,耗竭一生。 其實,夜深人靜之時,蔔珍琪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。她可以被人罵成「官迷」,但她知道自己心底迷的不是官,是父親的遺願。 也許這就是問題的終極答案,但蔔珍琪總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。她不知是哪裡搞錯了。如果當事人都不知道是哪裡錯了別人又怎麼能知道。所以,蔔珍琪不相信小組,但親眼看到了很多人的變化和成長,蔔珍琪有點慌了。她知道有一天小組會解散,散了之後,她那無時無刻不在的疑問就成了千古之謎了。 卜珍琪談起自己幼年時的經歷。她說:「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。我忘了。等我醒來之後,就文化大革命了。在我的臉上,有媽媽的淚水。媽的眼淚如同強酸,腐蝕了我以為她是金屬的感覺。媽媽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過,然後就死了。」 蔔珍琪說的很平淡,程遠青卻敏銳地感到事件完全沒有那麼簡單。因為蔔珍琪的一生都在實踐父親的願望,為什麼和父親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母親,在卜珍琪的記憶中居然是一張白紙? 程遠青說:「蔔珍琪,你能用一句話告訴我們,你想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什麼?」 蔔珍琪想了一會兒說:「我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做手術。」 鹿路說:「蔔珍琪,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?」 卜珍琪一臉清白地說:「真不明白。」 程遠青說:「你想知道嗎?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ges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