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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
  鹿路乜斜著眼:「好什麼奇,盡可問我。犯不上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。」

  褚強一看越解釋越亂,索性拉下臉:「那好。既然你說了,我就問問你。你到底是幹什麼的?」

  鹿路已把一紮啤酒喝的見了底兒,臉上卻無一絲血色,慘白著嘴唇說:「賣肉。」口氣溫柔淡定。

  「賣什麼肉?」他下意識地反問。

  「人肉。」鹿路安然回答。

  「太難聽了。」褚強說。

  「這沒有什麼難聽的。把一個賣花露水的說成是賣肉的,這是難聽。可把一個賣肉的說成是賣肉的,就是正合適。」鹿路一支煙吸完了,又點上一支。

  「賣肉是個行當,老祖宗傳下來的。豬肉能賣,羊肉能賣,人肉當然也能賣。沒人強迫,我自願。我需要錢,很多很多錢,你說我有什麼法子整錢?從自己身上挖,總比從別人身上下刀子,省事點吧?一拍兩響的事,願打願挨。副組長,你得到了答案,滿意了吧?我不願意你費事,樂意成全你。大冷的天,你也不容易。你是個好人,太嫩了點,是個嫩好人。還有什麼要問的?底兒都端給你了,有不清楚的,儘管問。百問不煩。」鹿路說到這裡雙眼圓睜,眼神飄逸,如同兩盞鬼火。

  小組中豪爽的鹿路不見了,代之風月場中的滄桑老妓。

  「鹿路,我……真不知說什麼好……挺意外的……不過,你能不能金盆洗手?別……賣了!」褚強反倒亂了陣腳。

  鹿路高聲笑起來,絕望中摻雜著嬉狎的浪笑,音調粗礪,內有尖細的喉音抽搐著:「褚強,你想挽救我是嗎?好心的副組長!洗了手,我上哪兒混飯吃?我一個人吃一口冷飯還不難,可我上有老母,還有一個日日夜夜等著透血的三哥……」

  鹿路把自己的身世告訴褚強。接著說:「我的錢寄不回去,三哥就腫,就會叫毒憋得頭往石牆上撞,就會被尿憋死在自家破床上!一想這些,別說是賣肉,就是賣肝賣腎賣眼珠,我也幹的出來!豬肉多少錢一斤?羊肉多少錢一斤?人肉貴多了,還可再生,頭天賣了二天洗洗,還能再賣!我容易嗎?我比別人少一坨肉,這可是關鍵的一坨肉,通常就廢了。在市場上,我還能把自己賣出去,這是本事!你昨天不是到度鳥別墅打聽我嗎,你不是跟賣酸奶的問起王惠明嗎,不是大姐說你,你可夠傻啊,幹我們這行的,哪有真名實姓?我有多少名字,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。可你要是跟老闆娘打聽『一隻奶』,那就沒有人不知道的!嫖客愛嫖『處』,這不假,可『處』嫖夠了,就要換口味了。再說了,誰知那些『處』是真處假處?貓膩多了去了,我也懶得說。女人有兩隻奶不稀罕,有一隻奶就稀罕了。有一隻奶的女人還幹這一行的,我不知是不是第一個。上回有個嫖客,還攛掇我申請個吉尼斯記錄呢!我功夫了得,也是鑽研出來的。我這人虛心好學,硬件上不行了,就得在軟件上下功夫。我這裡來的都是回頭客,第一回嘗到甜頭了,下次來我還有優惠!我是個病女人,是個殘女人,天下的事就邪門了,偏偏有些男人,就喜歡病態殘缺,就願意和我這樣的人鬼混,把這當成一絕。我挑人,我預約,我現在的身價,比病以前還高,我想這是老天可憐我,給我一條生路!給我那苦命哥一條生路!所以,我的副組長,你別勸我。往好裡說,是勸賭不勸嫖,往壞裡說,你不該斷了我哥的活路!怎麼樣,副組長,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?你還想知道什麼?我統統告訴你。我憑自己的身子掙錢,明碼標價,不坑蒙拐騙,信譽好。我也不破壞別人家庭,從來不讓嫖客離婚,也不打聽他家的私事。我從來沒對嫖客付出過真心,這是職業道德,再說啦,我還想嫁給我三哥呢!副組長,你別把眼睛瞪得那麼大,我三哥和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,我是抱養的。我要還這個恩情,我這一輩子也還不完!我苦命的三哥啊……」不知是酒力,還是真到傷痛欲絕之處,鹿路俯在桌上痛哭起來。

  褚強聽得五內俱焚。要知道會跟蹤出這一番悲情陳辭,他就是再有事業心和責任感,也會逃之夭夭。這席話,實在已超出一個陽光青年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。褚強只覺得從內到外,分離成了好幾層。心裡周天寒徹,一塊見棱見角的寒冰,鋒利地刺向每一道骨縫。寒冰之外是一團憤怒火光,也不知要燃向何方,在心頭像日冕一樣膨脹著,烈焰熊熊。最外層,又是一層冰封的外殼,沒有任何裂隙。他的臉鐵板一塊,不是因為無以作答,是因為他要用臉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關,免得它們不爭氣的嗒嗒作響。

  51.眼皮下的謊言

  鹿路擦擦眼淚,輕輕揞了一下藏在桌子下面的小鈴,一個喜眉喜眼的小夥子走進來,說:「大姐,有啥吩咐?」

  鹿路說:「拿二鍋頭。」

  小夥子鱔魚一般無聲走出,很快回來,手裡捏著酒瓶。「給他滿上。」鹿路示意。

  褚強本來想說不要,但他開不了口。一張口,牙就會擊出聲響。「大姐要嗎?」小夥子問鹿路。

  「滿上。捨命陪君子。」鹿路說。

  小夥子無聲地貼著牆邊出去了。鹿路向褚強示意,讓他把酒喝下去。褚強毫無酒量,平日滴酒不沾,卻一仰脖,把二鍋頭送下喉。酒真好,把無窮的熱量和激動,送進了褚強的內臟。他感覺到那些寒冰在融化,變成了淙淙的小溪,沖刷四肢百骸。

  鹿路喝了二鍋頭,頰上泛起輕微浮紅。「你這樣的年輕人,是不該知道世上還有這樣醜人髒事。可你跟著我,只好讓你知底。」鹿路說。

  有了酒精助力,褚強講話:「該請求原諒的是我。我不知道這麼慘。」大悲大痛彌漫肺腑。

  「是我自找的。」鹿路淡然說。

  褚強斗膽道:「可是,我還是覺得這樣下去不行。」

  鹿路冷笑道:「我也知道不行,可怎樣才能行?不操這一行,今天晚上我就可能餓肚子,明天就沒有住,後天就被掃地出門。你如果是我,你怎麼辦!」

  褚強張口結舌。

  鹿路說:「小兄弟,我知道你是好人,程博士也是好人。在我亂七八糟的生活中,能有你們這樣的人關心我,愛護我,對我產生好奇,我就非常知足了。在小組的這段時間,是我一輩子最有意思的時光。在小組,我是良家婦女,被當成一個正常女人對待,我太快活了。我這輩子,還從沒有這樣尊重過,呵護過,有那麼多人認真地聽我講話,為我的事著急操心。我是個不要臉的女人,在小組裡,我找到了自己丟了好久的臉。……」

  鹿路說到這裡,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。她本來不能喝酒,今天實在喝的太多了。她把心裡的東西掏空之後,虛脫襲上全身。

  「我送你回家。」褚強說。

  「不。我自己……走……你不要到度鳥……只有一個請求,答應我……」鹿路的眼珠凝固不動,有一顆大大的橢圓形淚珠掛在睫毛之上,久久不肯墜落。

  「你說,我一定辦到。」褚強咬牙跺腳保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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