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拯救乳房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三十二


  安疆低著頭,管你說什麼,既然來了,就不走了。

  政委說,小妹妹,不管是誰的過,你不符合當兵的條件。你太小了,吃不了那個苦。已經發你的軍裝,我們不要了,送你做個紀念。政委說到這裡,就把桌上安疆的那張表格對折了起來,安疆很清楚,要不是看著她在場,政委會把那張表格撕碎。

  安疆說,政委,趕我走?

  政委說,不是趕你,是你不符合當兵的條件。

  安疆說,那樣,我就死在徵兵的院子外面。

  安疆說這話時候,並不咬牙切齒,而是平平淡淡。正因為平平淡淡,政委不敢等閒。政委說,一個革命軍人,除了上戰場,不能隨便說死。

  安疆平日木呐,此刻話茬接的很快,說,我要是革命軍人,我就不死。我要是老百姓,我就死。安疆用下巴頜點點窗外的女兵,說,她們做的到的,我都做的到。

  政委若有所思道,她們做的到的,你都做的到?怕未必啊。

  安疆不服氣地說,革命部隊是要搬山還是要填河?是要上天屠龍還是下海捉鱉?只要別人做的到,我也一定做得到。

  在一旁久未答茬的軍大漢不耐煩地說,搬山填河哪用得著女人?老爺們幹什麼?叫你走你就快走,你要再賴下去,我就叫地方政府來領你。

  安疆破釜沉舟說,你們走到哪兒,我就跟到哪兒,我本來就是你們征來的兵,你們攆不走我。

  政委對軍大漢說,請神容易送神難。想她一個小姑娘家,街坊四鄰都知道她來當兵了,現在又灰溜溜地回去了,叫她如何做人?部隊第一次在這裡徵兵,要注意影響。一個人事小,破壞了部隊聲譽你我擔當不起。她剛才以死示威,我們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。若是你我大隊人馬前腳走了,後腳就出了命案,你覺得利弊如何?

  政委說這些話的時候,安疆就在一旁。安疆縱是不想聽,也聲聲句句落在耳朵眼裡。安疆覺得自己如同沒有性命的死物,被人議論。

  軍大漢聽了政委的話,實不甘心。可是政委的軍階高,講得入情入理。軍大漢恨恨地說,按您的辦吧。我現在只想早早回到部隊,騎上菊花青在草原上撒歡!

  38.向北再向西

  安疆留在了軍隊。第二天,女兵們離開城市,開到附近鄉村。她們將進行短暫集訓,然後遠行。安疆恢復了安靜的天性,所有的公差勤務她都搶先。內心裡,她知道自己這個兵當的實在不易,以死要挾才留了下來。若有任何一點落在人後,就隨時有向後轉的可能。她抽空把軍褲窩了邊,看起來已不像最初那樣邋遢。她把軍裝胸前的口袋塞滿東西,甚至填過樹葉,給單薄的身板增加厚度。

  女兵們情緒並不太好。抱怨被子太薄,水土不服拉稀跑肚,駐地的女廁所太少解手要排隊,營地裡沒有繩子,內衣褲無處晾曬,經常吃麵食腰杆子泛酸……要是依隊長的脾氣,半夜拉出去急行軍,多搞幾次緊急集合什麼毛病都沒有了。政委連連說,你以為她們是誰?是騎兵團還是炮兵旅?同志,要不要我提醒你,她們是革命的寶貝!

  隊長只好忍氣吞聲地為寶貝們服務,當然,只要一有機會,比如進行新兵訓練,隊長就要不失時機地把寶貝們納入真正的革命軍人序列。讓她們跨正步,讓她們匍匐前進,把她們僅有的一套軍裝搞的其髒無比。大家要求趕快再發一套軍裝,這次,安疆要了一套最小號的,才比較合身。

  短訓以後,女兵們乘坐軍列,奔赴大西北。安疆頭一次聽說軍列的時候,很興奮。想像中,那是如同鯤鵬一般風馳電掣的怪獸。到了軍列上一看,悶罐子車皮裡潮濕陰暗,充滿了尿騷氣,好像養過一群發情的毛驢。地上有暗褐色的稻草,本意也許為防寒,其實反成了寒冷的象徵。

  我們就一直坐著這車到部隊嗎?女兵們很有些驚恐地問。

  想的美!能一直坐著這樣的車,就離共產主義不遠了。不要問那麼多,打聽的太詳細,就是刺探軍事情報。隊長說。

  安疆把被子在稻草上鋪開,冷和髒,都安然接受。訓練走入正規,她吃苦耐勞樂於助人,在容貌和身材上的缺憾,漸漸被忽略。她要證明給隊長和政委看,自己是個好兵。

  軍列很沉得住氣,一動不動在一個小站上待了整整一天。女兵們很快就聞不到車內的騷氣了。天昏地暗之時,軍列突然開動,猛烈的慣性讓女孩子們東倒西歪,之後一片歡叫。

  列車先是向北,然後向西向西。軍列的速度很不穩定,有時快的不可思議,有時一停就是半天。吃飯也很沒規律,到了兵站,從狹小的車門送上幾筐饅頭,大家狼吞虎嚥,再沒了往日的淑女風度。菜是大青蘿蔔,鹹的人恨不得嘔血。白天還比較容易度過,在某個小站上停留的時候,可以下車洗洗臉,走動一下,能看到土地已由略帶紅色的南方土壤變成蒼黃一片。晚上是漫長和枯寂的,女兵們躺在地上,小聲談論童年的往事。挨在安疆旁邊的是個名叫應眉的女孩,長得非常漂亮。即使在黑暗中,安疆也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和漆黑的眸子。

  應眉讀過真正的高中,是女兵中的高級知識分子。應眉很喜歡這個手腳勤快的小妹妹,每逢到了小站搶刷牙水的時候,溫良的應眉總是無可奈何地站在蜂擁的人群外面,一臉苦笑。安疆一人拿著兩茶缸,如同掄著兩板斧,沖的進去,擠的出來,從此應眉不但能刷上牙,而且還能用安疆節約下的半杯水,在如花的容顏上灑幾點露珠。每天除了政治學習和集體活動以外,應眉常和安疆坐在鋪位上聊天。

  夜深了。應眉附在安疆的耳邊說,你知道目的地是哪裡嗎?

  安疆也用極小的聲音說,不知道。火車停了就知道了。

  應眉說,火車停了,還要坐汽車。

  安疆吃了一驚,說你怎麼知道的?


學達書庫(xuges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