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拯救乳房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三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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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疆很傷心,以為這是一句敷衍的話。軍大漢沒有讓她做算術題,一定是覺得她不堪造就,根本沒心思再考她了。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處的屋子。屋宇建在高臺之上,有長而陡的臺階,安疆用腳心吸住木屐,走的很小心。 迎面碰上那個禿了半截頭髮的軍人,三階一步如同獵豹向上竄來。他戴著軍帽,安疆看不到他的頭頂。相逢的時候,他很著意地看了一眼,安疆有些害怕,他似乎認出了她。安疆轉念一想,反正也當不上兵了,認不認出無所謂了。 表姐著急地問,怎麼樣?安疆說,不知道。表姐說,那就好。安疆垂頭喪氣地說,有什麼好?表姐說,他也沒說你不行,是吧?這麼多天,你以為我在這裡玩嗎?我是上等的探子。如果你不成,紅軍會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氣地對你說,小妹妹,你回家繼續學習吧,建設祖國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。他對你說這話了嗎?安疆說,沒。表姐說,那就有希望。以前有很多對不起你的地方,你忘了吧,表姐不是故意的。你卻要把表姐為你做的這些好事記得,表姐是用了心的……安疆聽著,一言不發。她被面試耗竭了精氣神,剩下的力氣只夠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。 發榜那天,安疆不敢去看。表姐看完榜,對安疆說,你以後成了革命太太,不要忘了這是你的家!安疆一時間沒聽清這是什麼意思,愣在那裡,表姐說,快收拾東西吧,軍令如山倒。明天就發軍衣,後天就走了。 安疆傻傻站著,手上沾滿了油菜根的黃泥。第二天早上穿什麼衣服到招兵處,安疆和表姐好一番爭執。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,要穿自己的月白褲褂。表姐說,你以為板上釘釘了?你連他們的一根綠布絲還沒穿上呢!為什麼能收你當兵,這套衣服立了大功!你要是不穿,等著吧,怎麼去的就怎麼回來! 安疆不敢強嘴,只好穿上旗袍。 招兵處熱鬧非凡,佳麗雲集蔚為壯觀。妙齡女子湊在一起的景象,令人感動。她們那麼年輕,蒸發著如麝似蘭的氣息。表姐牽著安疆,走到報到的地方。我叫安疆。安疆怯生生地報出自己的名字,禿髮軍人比對花名冊發放軍裝,他抬頭仔細打量,安疆覺得他認出了自己。禿髮軍人深不見底的目光,好似一把尺子,橫豎比量著安疆。 安疆困窘地站著,不知所措。禿髮軍人說,小妹妹,我看你穿2號的軍裝正好,聲音很溫和。表姐說,2號是多少號啊?禿髮軍人說,2號就是2號,是部隊的服裝編號。每人先發一套,以後還會發更多的衣服。表姐說,一共有幾個號啊?禿髮軍人說,有5個號。表姐說,哪個大哪個小啊?安疆有點不好意思了,問這麼細幹什麼?後面還有好多人等著領衣服呢!禿髮軍人和藹地說,1號最大,5號最小。安疆以為表姐這次該滿足了,沒想到表姐又問,被子分號嗎?如果分,我們不要2號,要1號的被子。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,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,瞪著眼,要求一個回答。禿髮軍人笑了,說,被子是不分號的,一樣大。 37.認識了政委 安疆領了軍裝,對表姐說,回去吧。她有些傷感,表姐是她惟一的親人。表姐說,忙了這麼久,今天倒是最不忙的。我總要看看你穿上軍裝的樣子。再說,你換下的這套衣服,我還要拿到舊貨行,賠上幾個錢,還能退回去呢! 更衣室裡,到處都是女孩子,半遮半掩地換衣服,後來的只好站在地當央。光滑的脊背和臂腿抖動著,如同挖出一池塘七仰八叉的蓮藕。大膽的女孩,穿一條花內褲,跑跑顛顛 展示著自己。隨著一件件自帶衣物蛻下,草綠軍品包裹了女孩們年輕的胴體。 軍裝是一種很抬舉人的服飾,儘管它粗糙和千篇一律。妙齡女郎進入軍裝,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婀娜和威武融合在一起,激人遐想。只有安疆慘。脫掉薑黃色的旗袍和厚底的木屐,她原形畢露。2號軍裝的下擺幾乎到了膝蓋,她細長的脖頸在環狀的領子裡孑然而立。褲腿拖地,罩在新發的膠鞋外面,鼓脹如象腿。安疆知道表姐還在外面焦急地等著,要把旗袍帶走,可她無法出行。磨蹭到最後,蹲下來,把褲腿挽了一道又一道,踝上好像套著兩個綠色的藤圈,這才勉強走出來。 安疆顛起腳尖看到表姐,把衣服團往表姐懷裡一塞,說,我要站隊去了。表姐在她身後不住說,我是你親人…… 安疆穿著邋邋遢遢的大褲子擠到隊伍中時,被禿髮軍人一眼捕到。記憶中根本不曾收過這樣的殘次品。只是現在人太多了,圍觀者成分複雜,暫且按下。禿髮軍人面容平靜的想著。 女兵們擠得鐵緊,好像稍有懈怠,就會被重新打回老百姓行列。晚到的安疆就成了局外人,無論她想從誰的身邊插進隊伍,相鄰的兩個人就把身體粘在一起,將她排斥在外。安疆就只有站在最後一排隊伍的最側面了。 禿髮軍人攏好隊形,大家說,換了衣服,你們就成了半個兵了。為什麼說你們是半個兵呢?老百姓見了你們,會說,這是個當兵的。可你們內裡還不是兵,兵不是換一套衣服就能當上的。從現在開始,你們要慢慢地成長為真正的戰士。同志們,有沒有決心? 女兵們回答,有!聲音尖細,但是不齊。圍觀的人就笑,通常聽到軍人的喊聲都是氣壯山河的。禿髮軍人轉過身,咪咪笑著說,鄉親們,從現在開始,我們就進入正式的軍事訓練了。請大家回吧。今天,人民軍隊從你們手裡接走這些女娃,將來再回來的時候,她們就是頂呱呱的鋼鐵戰士了!說完,他很有力度地揮揮手,可以說是堅定的承諾,也可以說是不容置疑的驅趕。…… 安疆聽得入神,覺得字字都是新大門的鑰匙,單從門縫裡透出的這點金光已讓她眼花繚亂。解散之後,禿髮軍人走過來說,叫什麼名字? 安疆回答了自己的名字。禿髮軍人在花名冊上見到過這個名字,可他不記得這個人。必是經他人之手選定的兵。禿髮軍人說,你跟我來一下。到了徵兵的屋子,軍大漢在那裡。禿髮軍人說,隊長,你把安疆的徵兵表,拿出來我看一下。 軍大漢把徵兵表找出來,遞給禿髮軍人。政委,給您。軍大漢說。 安疆知道了禿髮軍人叫政委。 政委拿起安疆的表格,只看了一眼,就放下了。那時的表格十分簡單,再說政委天天看表格,政委對表格如同對指紋一般熟悉。政委對軍大漢說,是你征的兵。 我?正在一旁忙著的軍大漢停了手,說,我沒收她。他說這話的時候,甚至都沒再用餘光掃一眼。安疆幾乎想說就是你,但安疆沒說。安疆覺得不能恩將仇報。 政委笑著說,你的字。軍大漢就拿過表,考古似的看,然後說,怪了,還真是我。他拼命回憶。好軍人有優異記憶,他看看安疆說,你……你是不是穿了一身黃旗袍?安疆戰戰兢兢地回答,是…… 軍大漢的氣就不打一處來,說,政委,這可怪不得我。那天她起碼比今天高出兩寸,身板也厚實的多。誰知她在裡頭都楦了點啥?我早就說不合適幹這活,非派我來。看看,出漏子了吧。以後,乾脆派女的來,裡裡外外察看。咱隔山買牛,還能不走了眼! 大漢說到這裡,回頭看看安疆,沒好氣地說,這妮子,別摻假啊,鬧得我也受掛累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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