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最後一支西地蘭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嶽北之感冒,撕下一張紙,敷在臉上,嘩地擤擤涕。課問,翟高社走過來,指著筆記本中間的空白說:「你賠你賠!」

  「賠什麼?」嶽北之不解。

  「賠筆記。你的臉有一平方米嗎?用那麼大一張紙,聲音像甩炸藥包,害得我老長一段沒記下來。」翟高社本來就無興趣,抱慣錘刨的手,寫起字來就是不慣,借機把責任一股腦地嫁給別人。

  岳北之到了平原,反而生病。好像貧寒人家子弟,突然大魚大肉,不適應。慌著要給翟高社補筆記,鋼筆又沒水了。提著鋼筆囊到窗臺上去灌鋼筆水。部隊什麼都是供給制,小號暖壺那麼篤實的一瓶墨水,敞開供應。

  不想梅迎一把攔住他:「你看這墨水是什麼牌子?以前用的是什麼牌子?」

  瓶簽上一隻大鳥,張著孔明羽扇般的翅膀,連跑帶顛。至於上回灌的什麼墨水,他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,哪裡記得!只有憨憨一笑。

  「是北京牌!你不記得了?那個華表多氣派!」梅迎對自己家鄉的飾物被人如此輕飾,表示偌大不滿。

  嶽北之很抱歉。墨水嗎,只注意過是藍的還是紅的。

  「牌號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會產生沉澱,這是化學基本知識!」梅迎很著急,好像那是駝鳥牌砒霜。

  嶽北之的大腦袋鋼筆攏共才值一塊來錢,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,但剛才被梅迎輕微觸過的手指,異樣跳動,仿佛紮了一根刺,他不願拂這位美麗女兵的意,窘急地問:「那怎麼辦?我到水房去洗洗筆。」說著要跑。

  梅迎一把拉住他,「馬上就要上課了,哪裡來得及!」她掏出一支蘋果綠色的小鋼筆,「我這支還是北京牌墨水,先援助你好了。」不由分說,擰開筆帽,往嶽北之的大腦袋筆尖裡對水。

  兩支筆舌舔在一起,一滴又一滴幽藍色的墨水,如鐘乳石的眼淚,緩慢地滴注著,從纖巧的果綠色墜入粗曠的黑色。

  很難說梅迎為什麼對這個紅臉漢子產生了特別的好感。也許因為他來自三山交匯的高原,也許因為他的成績在突飛猛進地提高,很快要超過成績最好的梅迎。也許只因為他從不理她。

  纖巧的筆舌吐出一個大而稀薄的藍泡,好像就要從中鑽出一隻藍色的小螃蟹。

  岳北之對著翟高社說:「謝謝!我趕緊幫你補上,千萬別落下課!這麼好的先生講課,要不是文化大革命,你我這種鄉下孩子,恐怕聽不著。」並不看梅迎,臉卻又像回到了高原。

  郁臣看見梅迎關切嶽北之便有氣,對嶽北之說:「你的高原病,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治法。」

  岳北之邊抄筆記邊說:「這病到了平原,不治也能慢慢好。」

  「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?告訴你——把血放出來,輸點鹽水進去,血自然就稀釋了,你這一臉的精神煥發才能徹底好。」鬱臣一臉揶揄的笑容。

  「我以為什麼高明主意呢!整個一個惡治!蒙古大夫!」翟高社大叫。

  嶽北之疾速抄寫、無暇答話。

 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過來,像一根孤零零的輸液架子,挑著一套清潔而破爛的軍裝,自動在地面滑行。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,在人聲鼎沸的教室裡,也有一種鬼魅似的感覺。

  「懂嗎?」他問。

  「不懂!」翟高社搶先答話:「你看這書上的人眼珠,明明是圓的,怎麼畫的像座橋?」

  那張圖挺漂亮,彩色的。可你真是想像不出,人人都有的黑眼珠,掉到紙上,怎麼成了這個樣子!

  學醫生不是學數學,必須要有實物。

  老焦去找工兵。工兵正在幫炊事班改造爐膛,力爭把每頓飯的人均煤耗再降下兩錢。滿面塵灰煙火色,用雪白的眼球看著老焦說:「這我早想到了。到野戰醫院去實習。」

  婦產科外平日擁滯大肚子孕婦的長椅子上,坐著像剛出爐的麵包一樣新鮮的醫學生們。他們漿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響,嘴角抿成一字形,竭力作出成熟老練的神態,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縷鬍鬚。手心裡卻窩著一汪汗,工作服在腕口處扣得鐵緊,裡頭的軍裝袖子都捋到肘關節以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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