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紫花布幔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二十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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費費已經長成了個漂亮的男孩子。然而不知是「貴人語遲」還是男孩天生嘴笨,他喜歡跑跑跳跳,卻並不怎樣愛說話。不過阿甯堅信自己的兒子聰明而早慧。 「費費,告訴媽媽,小髻姨姨常帶你到哪去玩呀?」阿寧循循善誘。 小髻每次外出都領著費費。雖說阿寧說過,要是她跟國興逛公園或是軋馬路,就提前打個招呼,阿寧自己回家帶費費。但小髻從未利用過這種優惠。今天是阿寧再三勸說,小髻才獨自出去。 「這邊……還有那邊……」費費用胖胖的手指,點了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。 看來逛的地方還挺不少呢! 「是姨姨和你兩個人,還是有其它的人?」阿甯繼續擴大戰果。 「姨姨……費費……還有叔叔、奶奶……」 怎麼還有個奶奶?噢,是那個無處不在的田大媽!兒子談對象,她跟著摻和什麼呢?阿寧不解。 「叔叔是這樣走路的……」費費突然說出一句如此長而完整的話,也許是媽媽鄭重其事的態度,使他的記憶力如此活躍。 看一個圓滾滾的男孩子,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腳,學一個跛子走路,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費費還沒有左和右的概念,他一會兒這只腳顛簸一下,一會那只腳縮短一下,跌跌撞撞,像一個小醉鬼。 阿寧笑得前仰後合,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,驚歎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精彩的模仿才能。 沈建樹恰好走進來,看到眼前的一幕,不由分說走過去,在費費白白嫩嫩的屁服上,狠狠地扇了一巴掌。 費費被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擊,連嚇帶疼惹得哇哇直哭。 「你手怎麼這麼重!他一個小孩子,懂得什麼?」阿寧像被火燙了手指尖一樣,驚呼起來。 「小孩子不懂,大人也不懂嗎?」一向斯文的沈建樹,破例地大聲斥責。 「走!費費。不理爸爸,跟媽媽下樓玩去。」 女人終究是女人。一看丈夫真發了脾氣,加上自己又確實不占理,阿寧訕訕地給自己找著臺階,揩乾淨費費的眼淚。 又是一個春天了。 到處是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。房屋也像日新月異的人類一樣,越是年輕的,身材越高,高樓大廈壓抑著低矮的四合院,城市在發達中透露出古老。道路筆直,新漆的人行橫道斑馬線,像早晨買的豆漿一樣潔白濕潤。費費早已忘記了剛才的悲劇,在馬路邊的牆縫裡,細心地摳著剛泛綠的嫩草。大概心裡還在奇怪:遠遠地看到那麼多綠色,怎麼跑近了,就看不到了? 看著日漸長大的孩子,阿甯的心緒像被溫熱的熨斗熨過一樣,漸漸舒展開來。費費上幼兒園的事,已經基本聯繫妥了。她不可能再要一個孩子。這就是說,作為一個知識女性,她一生中最艱難困頓的一片沼澤地,業已接近尾聲。將來她會以沉重卻又充滿自豪的口吻談到她生命的這一段歷程。革命生產兩不誤,既有一個足可驕人的兒子,又有毫不示弱的專業成就,她應該滿足了。 平心而論,她該感謝小髻。 突然,一行奇怪的隊伍,吸引了她的視線。 最前方,是一個裹著半大解放腳的老太太。她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提包。面露喜色,目光中又頗有幾分焦灼,她好像負有引導的使命,顛顛地往前走,不時又頻頻回頭,或者乾脆往回走兩步,伸出手去想攙扶什麼人,又始終沒有人把手遞給她。 在她後面,走著一個殘疾青年。他向前看看,又向後看看,然後誰也不看,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全身肌肉,儘量使自己走動的姿勢接近正常。然而正是這種努力,使他格外突出於人流之中,不像是一個人在行走,而像一隻受傷的鳥在向前頑強撲動。 最後面,是一個身材頎長,步履矯健的女孩子。她本該走在最前面的,此刻卻落在最後。若不是老婦人和殘疾青年頻頻回顧的目光,像掙不斷的絲線一樣牽引著路人的視野,沒有人能判斷出他們是朝著同一個方向……春天風大,雖然這一陣風勢平穩,女孩子還是用一條細密的白紗巾將自己的頭臉包裹起來。透過依稀透明的紗孔,看得見她粉紅色的臉龐,像晶瑩剔透的石榴子,光彩照人。 梁阿甯自然知道這是誰。也許應該佯裝不曾認出,以維持她的既定方針?也許還是打個招呼,遲早大家總要見面?還沒等她分析權衡出其中利弊,正在牆邊挖土的沈費費猛一回頭,立刻歡快地大叫起來:「姨姨——叔叔——田奶奶——」 小髻同田大媽一家上街時,總是低著頭,仿佛在尋找一件丟失的寶貝。她發現了阿寧,立刻快步跑了過來。 田國興稍一愣怔,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關係,他積蓄起力量,一拐一瘸地儘快調轉方向,朝阿寧顛簸而來。 梁阿寧看到了兩雙完全不同的腿。粱小髻筆直的筒褲像黑色的琴鍵,均勻而有力地敲擊著路面,修長而挺拔。田國興的腿扭曲而皺縮,像一片被蟲蛀過又被蟲蛹繡成繭團的枯葉……兩雙腿同時向她走來,彼此間的距離卻越拉越遠…… 費費就要上幼兒園了。費費是大孩子了,兩年前領費費打秋千時,他還嚇得直哭,現在已經能很適如其發地利用慣性。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飛得高些。 帶了幾年的孩子,就要分手,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悵。費費走了,她也該走了。 又是一年春飛柳絮的時節了。小髻隨手撿了一枝楊花。耳墜一樣的花束垂在手腕上,小髻從綠色的花粒綻口處,扯出銀白色的花絮,用指一碾,揚絮扇面似地散開,閃出縷縷絲絲的銀光。她順手撒了出去,楊花乘著溫吞吞的和風,小傘樣地飛舞起來。小髻用目光追蹤著它們,想知道它們究竟落往何處。無著無落的楊花,不慌不忙地飄蕩著,混淆在飛絮之中,看不出哪一朵,是小髻放出去的了。 嫁人的事,怎麼也該定了。 費費上了幼兒園,小髻就該走了。阿甯姐不會攆她,可她也不能老住著啊! 媽媽又來信了,催問她說過的那個大學生的對象,究竟談的怎麼樣了。 姐姐已經跟她算清了工錢。從下個月起,她願意住著還行,只是不付給保姆費了。 在見過田國興之後,阿甯姐鄭重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:她認為小髻同國興不適宜。小髻不會幸福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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