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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「這上……也有爹的……血?」扛金牌牌的軍人顫慄著問。久經沙場,他的眼睛卻不敢去看青崖。

  「爹倒是至死沒流一滴血的。」大伢子平靜地說,幾十年從青崖下走,有多少淚也流光了。

  磕巴老倌是以「通匪」的罪名被點了「天燈」的。十個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條裹緊,然後同時點燃,明晃晃的,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盡。

  「爹臨死前,可留下了什麼話?」就是做到了將軍,二伢子也還像最普通的孝子,苦苦地尋求著爹在這世上最後的遺願。

  「當時我也不在。是爹讓我躲出去了。聽人說爹臨死還在喊你的名字。」

  那是哪一瞬?是在行軍還是打仗?怎麼自己就沒一點感應!二伢子深深地懊悔著,覺得對爹爹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他面向青崖,撲通一聲跪下了,草綠色的呢軍褲,沾上兩團圓圓的黃土疤,像是打了兩塊補丁。

  「兄弟,這次走了,何時再回來?」大伢子扶著專送弟弟進山來的吉普車門,悵悵地問。

  面對著同父親當年一模一樣的眼神,二伢子不能撒謊。他扭過臉去:「哥哥,我再不回來了。」

  是啊,除了這山川和童年,兩兄弟再沒有什麼共同的東西了。也並非是二伢子寡情。自打他回來之後,小小的山村就沒斷了哭聲。那一年「擴紅」走了三十人,就活著回來了他一個。

  「哥哥、嫂子,以後到我那裡耍去吧。」二伢子走了,膝蓋上還帶著那兩蛇黃土印印。

  大伢子進了城,回來後成了村裡最有權威的男人。大伢子的媳婦進了城,回來後成了村裡最有見識的女人。然而,年代久遠,庭院又深,關係就瀕漸疏淡下來。最後,竟連誰家有幾個孩子,都是做什麼的,也搞不清了。一代血緣,就這樣慢慢暗淡了。

  這些年,農村是比以前富了,可小髻他們那兒不富。他們是老區。什麼叫老區?就是舊社會三不管的窮困邊遠地區,首先爆發革命的地方。革命爆發了,革命又走了。待到革命又回來的時候,那地方依舊窮因邊遠,依舊三不管。阿甯姐來信問誰願意幫她帶孩子,別人還在猶豫,鄉下人寧願餓死在自家炕頭,也不願出去侍候人家。小髻卻鐵了心要去。她要去見識另一種生活。

  小髻現在過的算是什麼生活呢?她的吃穿住都同阿甯姐一樣,但骨子裡是不一樣的。社會像一幢有著許多層的樓房,你還沒出生,你的那個房間就預訂在那裡了。你想走進另一間屋子,你想登上另一層臺階,到哪裡去找鑰匙呢?

  爺爺呀爺爺!你能告訴小髻該怎麼辦嗎?

  阿寧對小髻的事,陷入極度的矛盾之中。

  「姐,我哪天把田國興領到咱家來,你和姐夫幫我拿個主意,看這個事到是成還是不成?」小髻不只一次說過這個話,聲調幾近哀求。她現在是一條失了舵的小船,連自己都不知道該駛向何方。

  「我看還是暫時別領來看的好。小髻,你在北京沒別的親人,我一出面,就等於是家裡人認可了。將來萬一有其它想法,就沒回旋的餘地了。」阿寧斟酌著說。

  小髻默默地點點頭,阿甯姐不願為她負責任。

  這也不能全怪阿寧。她希望有個人能拴住小髻的心。至於那個殘疾人到底好不好,適宜不適宜作小髻的終生伴侶,這阿甯管不著。也不想管,不能管。每個人的口味都不同,你認為完全不可能的事,別人也許以為天經地義。市面上再醜的花布都有人買,起碼它的設計者就以為很美。真見了那個跛子,她說什麼?說贊同?小髻的父母不在,她作為親親近近的堂姐,說話是有份量的。真促成了這件事,她就得負責任。小髻今天為了戶口的事,可以容忍跛子的瘸腿,將來有了戶口,也許要埋怨今天支持過這件事的人。誰願意一輩子落埋怨?小髻的父母將來知道好端端的女兒找了個殘疾人,會不會遷怒于阿寧?要是沒有她的費費,一切都不會發生。再有,還有自己父母那一頭,父親若是動了手足之情,沒准會認為我阿寧虧待了堂妹。這些還都是從我們這邊考慮。若是田家母子對小髻不好,她孤苦零仃一人,也許會半夜三更披頭散髮來找阿寧解圍,不管怎麼說,這裡是她娘家的人,阿寧得給她撐腰出氣……

  罷!罷!梁阿寧何等機靈的一個計算機程序設計工程師,哪會讓自己攪進這種無頭官司中去!

  還剩下一種表態,就是反對。那更使不得了。也許否決票前腳投出,後腳小髻就打起背包離開北京。一個廉價而優質的勞動力就此消失,她和沈建樹又陷進無休無止的忙亂與痛苦之中,費費已經逼近三歲,就要能進入全托的幼兒園了。百尺竿頭,還需更進一步。她不能功虧一簣。讓田國興這盞不明不暗的燈,在遠處閃耀吧。阿甯和她家庭的安寧秩序就有保障。

  為此,不論小髻怎樣把她和田國興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講給堂姐,希望見多識廣的姐姐為她拿個主意,阿寧還是矜持地微笑著,細心地傾聽著,卻從不明確表態。

  要說阿寧對小髻的事一點不關心,絕對是冤枉,她於細微之處審慎地觀察著。起碼不能讓小髻上當受騙。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說不過去,就是將來在爸爸面前,也交代不過去。

  當媽媽的,自有她的調查手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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