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轉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十八 | |
|
|
八 他們倆騎著自行車去上班。S市的人騎車很野,比素稱剽悍的西部人野多了,猛拐搶行,一如騎著最烈性的馬。 蘇羊小心謹慎地跟在丈夫後邊,但騎車人是無法互相保護的。桑平原的車帶又紮了,只得讓妻子先走。 車水馬龍從他身邊掠過。平日似乎到處可見的修車鋪都隱匿起來,那自行車圈內寫著車字的標誌,也無處可尋。桑平原只得推車趕路。 廠門口門可羅雀。大門緊閉,只有一扇小門半開。已經過了上班時間。 桑平原把自行車放在大門外車棚的角落裡,修車時好方便些。 門口的考勤人員操縱著日本打卡機,真正原裝三洋公司產品。剛正不阿,你遲到了,它就毫不留情地在考勤卡上給你打上一個紅色印跡,還有精確到分秒的進廠時間,為處罰你留下確鑿的原始記錄。高科技日新月異,你無可奈何。 桑平原對此很反感,覺得是對人的不尊重不信任。依稀想起夏衍的包身工,又覺得不倫不類。 他走進行政科長辦公室。李師傅正在等他。 「原來的科長退休了,書記病重住院。科裡的工作由我代管,這兩天,行政上的公務交接得差不多了,今天我領您到各個小部門走走,咱們就算正式交完班了。這還有辦公室用品清單,您也一塊簽個字。」 李師傅公事公辦地說,頭頂一圈頭髮象梳洗過的蓑衣般齊整。 桑平原從來沒領導過這樣老的下屬,心中覺得彆扭。在部隊,憑老李這把年紀,該當司令員以上的首長了。 「老李,坐下說。」桑平原懷著對老年人的尊重。 「桑科長,咱們走吧。邊走邊聊。」 桑平原習慣地抻抻衣服,摸摸領口。代替風紀扣的西服領寬敞透風,倒使他象失落了什麼。 這座工廠的綠化搞得相當不好。只有廠大門附近的辦公區域相對安靜,隨著步履的深入,灼人的熱浪和喧囂的轟響,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。 「咱們行政科管的地盤,象些沿海島嶼,分散在旮旯裡。」李師傅象個導遊。 「這是維修班。這是新來的桑頭。」李師傅向一群蜷蹲在地上的工人說。 桑平原覺得「桑頭」這個稱呼逆耳,很象工頭。但工人們毫無吃驚的表示,想必工廠裡都是這個稱呼,入境隨俗吧。 工人們穿著滿是油污的工作服,白粗線手套露著大窟窿,腳蹬半截膠靴,桑平原一時竟分辨不出他們是維修什麼的工人。 「維修班班長。我叫何永勝。」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從地上懶洋洋地站起來,伸出滿是油膩的帶著手套的手。 桑平原毫不猶豫地握住手套,何永勝又很快把手抽回,桑平原手中留了一把油泥。 「他們主要是做什麼工作?」走出維修班低矮的瓦楞鐵小屋,桑平原問。 「他們什麼都幹。雜七雜八沒人修的活,都找咱們行政科。您剛來,不大清楚,過幾天就知道了。行政科是救火隊的幹活,哪出了漏子,你都得去堵。」李師傅平淡地說。 桑平原的疆域遼闊。在托兒所,他受到了阿姨和小朋友們的熱烈歡迎,所長也提出了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:哺乳班(就是從56天到一周歲半的孩子上的班,桑平原剛知道)的幾張帶欄托小木床壞了,需儘快修復,桑平原又來到浴池,浴池管理員說預備公用的拖鞋經常丟失,得想個辦法才行。要不就乾脆取消拖鞋公用,打報告給廠裡,撥一筆錢,每人發一雙,又乾淨又省事又節約……桑平原幾乎是逃出了浴池,他想不出一雙拖鞋怎麼有這麼麻煩的經歷。然後到了花房。花房怎麼也歸行政科管?當然?花房不歸行政科管難道歸生產科管?桑平原在花房的溫室裡漫步,潮濕溫熱外帶麻醬渣子馬掌水的燠氣,桑平原直覺得自己也開花了。這是什麼花?桑平原隨口問道。他對養花素無興趣,但花班班長是位大個子女人,一句困難未提,已使新上任的科長受寵若驚,不得不隨便說點什麼以示慰問。「科長,這叫鶴望蘭。非洲名花。」大個子女人恭敬地口答。「不容易。」桑平原雖然不喜歡花,但黑人弟兄的植物能在一家工廠裡長得這樣興旺,值得誇獎。大個子女人湊上一步,小聲說:「您要喜歡,等方便時候,我給您家送去。」桑平原趕緊擺手:「不。不。我那屋子沒陽光,養不成花。」「那我給您送綠蘿,送文竹,喜陰,不需見光。」桑平原注意地看看大個子女人,心想這樣的人,是不宜當班長的。 又走過車棚。桑平原才知道自行車棚也歸他管,又走過木匠組,到處是刨花。桑平原想起哺乳班的小床欄杆,便對木匠組的組長說。木匠組的組長從耳朵根上拿下煙捲,毫不顧忌牆上貼的「嚴禁煙火」的告示,冒出濃郁的辣霧。「頭看吧。頭說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。一人兩手,兩手十指,幹這個不幹那個,反正我們也沒閑著,現正給廠裡做橢圓形會議桌,您說哪個為先,哪個為後,我們當小兵的聽喝。」 桑平原看看已具雛形的會議桌,不敢妄加推翻上級和前任的佈置,只得說床欄杆暫緩。 又走過清潔班,全廠的通衢要道衛生都歸行政科管。又走過收發室,上百種的報刊、雜誌、往來信件、包裹單、匯款單、也歸行政科管。又走過招待所、小賣部、醫務室…… 桑平原的腦袋一圈圈大起來,剛開始還約略分得清各部門的小負責人,後來便象看外國電影似地,攪成了一鍋粥。他身心疲倦,象在沙漠裡走了很遠的路,在雪地裡爬了很高的山。 只有食堂,還給他留下了比較鮮明的印象。食堂很大,操作間四周貼滿潔白的瓷磚,似乎比醫務室還要白得眩目。全廠幾千工人三班倒,食堂一天開飯是流水席,工作量很大。到處都是炊事機械,和麵機、餃子機、炸油條機、切面機、切絲機、饅頭機……桑平原吃過餃子機包的餃子,皮厚餡少,有的乾脆就是面片,一點不好吃。 老李悄悄地退走了。桑平原一人癱坐在科長辦公室寬大的座椅裡,不禁回想起遙遠的西部那個小小的邊防站。 多麼瀟灑、多麼利落的一幫年輕的兵!托兒所,見他媽的鬼去吧!房子是我們自己蓋的,路是我們自己修的,哪有什麼沾滿油泥的手套和什麼維修班!橢圓形辦公桌!你以為你是美國白宮嗎!還有浴池……我們哪有什麼浴池,我們有白鐵皮焊的大盆。冬天巡邏回來,哪裡有什麼熱水,哪裡有什麼拖鞋!只能用雪水搓腳,手上長滿了凍瘡。還有花房,花房是什麼玩藝?想看花就看窗上的冰花和飛舞的雪花吧!傳達室收發室,邊防站一來信就是一摞,報紙就是一堆。還有食堂,我們那兒叫炊事班。唯一的一台機器是軋面機,還是手搖的,要吃麵條算是改善伙食,每班得出兩個精壯戰士來搖軋面機…… |
|
|
|
學達書庫(xuges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