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轉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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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需要懂外語,有本科學歷以上的幹部。」銀灰風衣很和藹地一笑,好象在謀求某種理解,眼睛閃著睿智的光。 「有。有。」暫且顧不上桑平原了,蔡幹事忙不迭地從底半部抽出兩份表格。銀灰風衣將一份很快瀏覽一遍,放下了。將另一份仔細巡視了一番,也放下了。兩份疊疊整齊,推了回來。 「還好。只是年紀稍微大了一些。很抱歉。而且,外語的語種也不相宜。」說完,用老年人的翩然離去。 蔡幹事若不是顧忌人多,幾乎要惡語傷人。他們才剛剛四十歲呀!比別人不成,比你總是要年輕多了!你不是要外語人材嗎?他們是呱呱叫的解放軍外語學院的高材生!語種不宜?是的,他們學的是印地語、烏爾都語,可你有印度和巴基斯坦這樣的鄰國,你就必須有懂這種語言的軍人。現在,他們的滿腹學識,被人一句話就槍斃了。 可是,老蔡不敢,也不能。他現在是肩負重任,為自己戰友的後半生構設藍圖。他必須和顏悅色,百問不厭,百拿不煩。他沒有權利撒個人的脾氣。 他悲哀地想起了列寧的一句話:在市場上叫嚷最歡的小販,往往是想把最壞的貨色推銷出去。 大意如此。真是風馬牛不相及。可他驅趕不走這念頭。他相信桌子上都是些好貨色,正如相信自己是好貨色。軍人是門年輕的職業,除了極少數的人得以穿著軍裝走完他們最後的人生旅途,大多數人是要在半路改換一次門庭。每個國家都有許多對退役軍人的優待,這很正常,假如你想保證國防的持續強大。我們也有,而且竭盡全力。無奈,我們很窮,我們人太多。蔡幹事說服自己不要著急,東方不亮西方亮,黑了南方有北方嘛! 人煙漸漸稠密起來。一雙雙手伸過來,一張張履歷表被打開,幾位醫生、汽車維修幹部被當場成交了。 「我們需要一個車間黨支部書記。」一位看來象黨務人員的女同志說。 剩下的沒有什麼業務專長的軍政基層幹部,基本上都能當支部書記。這是一個適應性寬泛的崗位。蔡幹事不失時機地將桑平原遞了過去。當然,正營職政教去當党支書,是降格以求。但軍隊幹部轉業地方,一般都要向下調。況且党的幹部能上能下,桑平原這點覺悟還是有的。 女黨務不忙著翻檢檔案,先注意地審視了一下桑平原的臉。看來她是相信直覺的那類女人。很顯然,桑平原那張從雙人結婚照上挪下來的面孔,給了女黨務一個值得信賴的印象。她迅速向後翻動。 蔡幹事偷空四周巡視一眼。許多小牌子旁交談很熱烈。蔡幹事好生嫉妒,恨不能把所有的用人單位,都招呼到自己這兒來。他真想吆喝兩聲,可惜整個大廳象鋪滿了桑葉的蠶室,嘁嘁嚓嚓而又秩序井然,到處是紙頁掀動的唰拉聲。 女黨務神色安詳。是啊,一個車間黨支部書記,一不需要外語(正確地講,是英語。只有英語才能算外語,其它語種只能算方言),二不需要大學本科以上的學歷,關鍵是人要真正忠誠可靠。看來,桑平原初試合格,進入備選篇目。 突然,女黨務的手象被馬蜂蟄了一下,十指散開,把桑平原的履歷表掉在桌上。桑平原的腦袋碰到了「西北軍區」的木牌角上,發出響亮的聲音,也許頭要碰出一個大包。 蔡幹事不知是什麼驚嚇了這位女幹部。 「他是個全遷戶呀?我們可沒地方安排他老婆,還要有房!」女黨務直盯盯地看著蔡幹事,好象他欺騙了她。 我們隨著時代常常製造出新名詞,以充實從老祖宗那傳來的語言寶庫。全遷戶就是可以引為自豪的創造。意思是一人轉業,全家遷回。除需安排他的工作,還有妻子隨調,子女上學等諸項問題。較之牛郎雖在外,織女好歹在S市還有個窩的單遷戶,安置任務更為艱巨,非財大氣粗的單位或是極需要寶貴的特殊人才,一般都退避三舍。單是一個住房,就難煞人。你總不能讓戎馬生涯的一家人,一下火車就露宿街頭啊! 女黨務已經恢復了鎮靜,做出一個愛莫能助的微笑,然後義無反顧地找別的小木牌去了。 蔡幹事悲哀地看著桑平原。桑平原喜氣洋洋地看著蔡幹事,沉浸在新婚的快樂中。 「還樂呢!誰要你當初找了個白坎!」蔡幹事暗自怨道。 白坎是句西部土話。比如你的帽子猛然被山口的大風刮跑,你撒腿去追。帽子頭不點地地愉快地象風車一樣旋轉而去,你望著越縮越小最後象沙子一樣消失的黑點,兩手一攤對別人說:「我的帽子,就這樣白坎白坎地沒了!」白坎就是這樣一個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詞。約略相當於一無所有,一籌莫展,空白,什麼話也別說了的境界。引申到人,就是除了邊境,哪也沒去過沒見識過。 桑平原並不是一開始就想找白坎的,實在也是形勢所迫,被逼無奈。 他馬上就要三十歲了。老母為了誇大他在婚姻問題上的緊迫性,當面總是把他的年歲往大裡虛,背後托人介紹時,又總是往小裡說。但不管怎樣七折八扣,他將滿三十歲了還沒娶上老婆是一個鐵的事實。他可不是想當晚婚模範。軍人晚婚都是沒找上對象。一找上了,速戰速決,決不延宕。 桑平原動手並不晚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,男子漢當三十而立。他不是寡情的人,從很早以前就希冀著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。邊防站單調的生活,極易催發人們強烈的情欲。冰峰雪嶺、荒漠戈壁,倒把軍人們的內心打磨得柔腸萬端。況且他們時光有限。未婚軍人兩年探望一次父母,探親假就是他們的戀愛假。兩年是一把很長的尺子,一個人的青春,禁不住兩三次比量,就無影無蹤地消失了。二十天的探親假是一個很窄的縫隙,戀情還沒發芽,離別的車輪就殘酷地碾過去了。 軍人們都愛找家鄉的女人。這是他們飄泊四處時感情上的根。縱使有一天,父母不在了,他還可以藉此回到生養他的那塊土地。女人就是家鄉。 桑平原何嘗不想如此。父母老眼昏花,除了忽而旁敲側擊忽而單刀直入強調抱了孫子死也瞑目之外,並無活動能力。擔子便落在妹妹桑九妹身上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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