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「母親重病臥床,唯一的妹妹就要出嫁……」桑平原動容。對於死去的親人,他還能達觀,想起輾轉反側的媽媽,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。

  司令員仰天歎了一口氣。

  山很高,風很硬。夜色蒼茫,冰山反射出琉璃瓦樣的光澤,象巨大的屏風,隔斷了思鄉的目光。目光卻如錐如鐵,刺穿無數關山,鳥一樣地向東飛行,直至棲落在一間破舊而又無比親切的屋簷下。天亮了,目光便斂起受傷的翅膀,箭一樣地飛回遙遠的邊陲,重新審視國境線上的每一塊石頭,每一粒沙塵。

  「這手槍是給孩子的吧?」司令員問。換個題目吧!他不願糾纏這種壓抑。

  「是。」桑平原吝嗇地不肯多說一字。

  「你兒子一定象你一樣淘氣。」司令員浮現出老人的微笑。

  「報告司令員,不是兒子,是女兒。」

  「噢?女孩子也這麼喜歡槍?」司令員有些驚異,心裡便喜歡這個小姑娘。

  「軍人的孩子,除了槍,還能見到什麼?老師說,她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,在這兒山溝裡再呆下去,孩子就耽誤了。」桑平原的音調流露出軟弱。

  這裡是遊蕩不定的牧區小學,桑平原說的是實情。一人當兵,就要上不孝父母,下對不住子孫麼?司令員也惆悵了。他下意識地撫摸著槍身,槍身有一根小小的木刺。他用力將木刺拽去,又用粗勵的指肚,將毛茬打磨平滑。

  「你家屬隨軍了?」

  「我找的是本地人。」桑平原低聲道。

  司令員悚然不語。多精幹的小夥子,怎麼找了本地人?當然,本地姑娘也沒什麼不好,婚姻自主嘛!但這其中多半有煩惱史,邊防軍人的戀愛史,順順當當的少。他不想深問了。

  接崗的哨兵來了。兩個小時一班哨。

  「你接著看電影吧。你的哨我來上。」頃刻之間,桑平原一掃萎頓之情,雙目炯炯,英姿凜冽,口氣有著毋容置疑的權威。

  一俟士兵一溜小跑出了視野,桑平原又象被抽了大筋,疲軟下來。

  「你半夜三更兵諫我這老頭子,總有比聊家常更重要的話要說吧。」司令員有幾分玩笑但更多是關懷地說。

  桑平原摘下皮軍帽,從帽頂襯裡處拿出一張紙。

  「眼睛老花了,回去戴上鏡子才能看。有什麼,你就說吧。」司令員接過這張帶著桑平原大腦溫度的紙片:「噢,還是複寫的。」

  「這是我的轉業報告。請首長根據我的具體情況,予以考慮。在這之前,我一定會站好最後一班崗。這些天,我一直想找個時間,同首長好好談一談,總沒有合適的機會。剛才看到您上山來查哨,就搞了個突然襲擊,請首長原諒。」桑平原的方臉在星光下也顯出紅色,但話很堅決。

  「你是我最好的邊防站教導員之一。」司令員很象一位老農在稱讚他的一塊好地。

  「我也是您最老的邊防站教導員之一。」桑平原半是提醒半是辯駁。

  是啊!作為教導員,桑平原已不再年輕。他應該早些上軍校,早些被提拔,但世間有些事總是陰差陽錯,總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。

  「在我面前,你沒有資格說老。」

  「是。司令員。但沒有幾個人能升到您現在的職位,一萬個人當中也沒有一個。軍隊是年輕人的事業,我感到我該走了。」桑平原並不退縮。

  「如果我不批你呢?」司令員不喜歡對軍隊這麼絕情的人,縱使你有一千條一萬條的理由。

  「那您就得把我提拔到團的位置上。人貴有自知之明,我的學歷、身體都不符合要求了。作為一個公民對國防應盡的義務,我已經盡力而為了。希望組織上能批我在年紀尚輕的情況下,再學著幹點別的工作,給我的親人們留下一點時間。」

  如此赤裸裸,就象雪山一樣,毫不遮掩。司令員最優秀的部下,闡述離開他的理由,竟如同邀功一般振振有詞。多年來,部隊要求轉業者當中,鮮有如此露骨的。

  司令員感到自己無力說服他。「研究一下吧。」他把桑平原的轉業報告塞進衣袋。

  「我已經準備了多份複寫件,可以隨時面交各位首長。」桑平原計劃得挺周全。

  「我記得你是扒火車來當的兵,對吧?」

  「是的。我是您接來的兵。」桑平原拘謹起來,仿佛成為一個新兵。

  司令員眯縫著眼,打量著桑平原,想找出當年S市那個瘦弱少年的影子。

  接兵,是種植一茬軍人的季節。你接過的兵,你就永遠是他精神上的教父。

  真是參軍時難別亦難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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