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預約死亡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「我知道,在城裡,一個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機會,比在鄉下多得多。可我喜歡這兒?喜歡這些快死的人。您是剛來,只看到他們的傻和髒。其實他們沒有一絲害人之心,象嬰孩似的。你對他好,他就對你好,非常純淨。跟他們相處,充滿靜謐與安寧。古話說,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這裡是人世間最善良的角落。我向快死的人發出真心的微笑,他們會記得我。小時候,我奶奶可疼我了。有一天我上學去了,奶奶得了暴病。放學的時候,我在路上玩了一小會兒,踢一塊彩色的石子。那塊石子掉到山溝裡,我去找它。我奶奶臨死的時候,還一個勁叫我的名字。她得的是絞腸痧,非常難捱的病。我一直叫我的名字,說太陽曬到那根秫秸的時候,我的孫女就下學了。我到家的時候,太陽剛剛移過那根秫秸,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。我盡心盡意地服侍每一個快死的人。不管他聽得見聽不見,我都大聲地對他說,我叫小白。我想他們都是馬上就要見到我奶奶的人了,一定會告訴我奶奶,說你的那個孫女小白,是個好心眼的姑娘。說真的,我不是可憐這些快死的人,是敬畏他們。他們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,我奶奶就住在那裡……」

  清澈的淚水在她臉上滾動,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鍍上一層閃亮的釉彩。因為痛苦,她的嘴唇顯出蓬勃的緋色,眼睛象深夜的孤燈閃閃發亮。

 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,欣賞這樣一張晶瑩的臉龐哭泣,真是一種享受。

  「經你的手,有多少老人……去了?」我問。在這所院子裡,廣泛地使用「去了」這個隱語。它象神秘的幕布,將現實與未知斷絕。

  「聽他們吐出最後一口氣的人,少說,有100個了。」小白說,神色蒼老。

  「怕嗎?」

  「不怕。」

  「剛開始總有些怕的嗎?後來就不怕了,是不是?」我重又打開錄音,遺憾剛才沒錄上。

  「不。我從見第一個死人就不害怕。我沒覺得死與不死有什麼大變化。還是那個人,不過是從我這兒到我奶奶那兒去了。」她的語調蒼涼。

  「你碰到鬧鬼嗎?這院落這麼大,下雨的時候,颳風的時候,半夜的時候,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……可曾有過異樣?」我忍不住問。這兩年神秘文化盛行,這是最有傳奇色彩的地方。百十平方米的面積,積聚著成百上千的鬼魂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熱必更加擁擠

  「沒有,」她很肯定地說,「哎,你等等!」她叫起來,「容我好好想一想。有一次那是一年中秋節,沒有月亮,冷雨瀟瀟。前一天,剛死五個人。我們這裡雖說常死人。但一天死了這麼多人的時候,也少見。夜裡,我一個人值班,呆呆地坐著。心想這是個團圓的日子,那五個人卻等不得了,急急地走了。正想到這裡,院子裡壞了很長時間的路燈突然亮了,整個院落如同白晝,在太明亮的地方,你會看到許多影子象蚊蟲似的飄動。我還是呆呆地坐著,什班的齊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來。齊大夫醫術高,人又好,病人都喜歡他。齊大夫說小白你還挺能幹的,這燈壞了好長時間老說修沒修,今天晚上又是風又是雨的,你一個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。我說,不是我修好的,您看我坐在這兒,鞋還是幹的呢齊大夫說,這燈泡也太亮了,看不出是多少瓦的。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。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,可他什麼也沒說。我們就靜靜地看著院子,沒有絲毫的恐懼,好象在看皮影戲。」

  是他們來了。齊大夫說。

  我說,是。

  都來了。還真一個都不少。齊大夫說。

  我說,都那麼歲數的人,聚一次也不容易。

  他們在跳舞。齊大夫說。

  我說,以後人再多了,這個院子怕擱不下了。

  魂靈不占地方。齊大夫說。

  你害怕嗎?他又說。

  我說,不害怕。

  他說,你這娃娃膽還挺大。

  我說,我從前也不認識他們。從老家大老遠地跑到京城來服侍他們,這是緣分。在最後的日子裡,我呆在他們身邊的時間,比他們的兒女多多了。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心裡沒鬼。鬼也是講理的。您看,它們要來,怕嚇了我,還先把燈給開了。不起他們的事

  大概到天快亮的時候,燈又突然熄了。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,這是它們最後離開的地方。人都要到他去過的地方走一走,好象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裡了,要撿回來。你要不問,我倒忘了。

  遠處有人喊:「小白,4床又打了屎醬啦。」

  「就來。」她要走。

  她邊跑邊說:「以後我想當醫生。不但服侍他們,還給他們治病。這樣他們就會對我奶奶說,你那個小白孫女越發出息了。只是不知道當不當得上?這裡面有個戶口問題。」

  真希望哪個有權有勢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夥,娶了小白姑娘。他不但得了美貌賢淑的妻子,人間也多了懸壺濟世的良醫。

  * * *

  改天,我見到了齊大夫。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該如何鑒定,齊大夫是那種很開朗的臉形。

  我已發現,臨終關懷醫院裡的工作人員長得都很耐看。不知是院長挑的時候就根據了某種面相原理,還是這種慈善事業幹久了,人就自然顯出佛相。

  我把這感覺同齊大夫說了。他說:「你要是想聽真話,就把你兜裡那架小機器關了!」

  我服從了,說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他說:「因為你不記筆記。」

  我掏出紙筆說:「現在只好手工操作。聽說你很愛你的工作?」

  他說:「誰給我造謠?我根本就不愛我現在的工作!我是醫學院的高材生,在這裡工作沒有絲毫成就感!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,死了!他們進來的時候,就沒有打算活兒著出去你千方百計延續他的生命,他自己不想活兒,家屬還嫌你囉嗦。臨終關懷醫院是正經醫生的地獄。這是那些波波媽媽的慈善家施捨愛心的地方,它和真正的醫學風馬牛不相及。我正在托人,走後門,必要時送禮,爭取早一天離開。」

  我一時窘住,搭訕著說:「聽說你對病人挺好,大家喜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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