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預約死亡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「我是說你的單位。」

  「我的單位?因為出國的事,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。我是不打算回來了。」

  「那麼就朋友吧。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,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。你請你要好的朋友來一下,同我們取得聯繫。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。你母親的後事,我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。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。你要是不放心,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,給你捎去。一定象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。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。

 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夥子依舊眉頭緊鎖:「我相信你們,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。我是獨子,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,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,我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,悔恨無窮。這一輩子。坎我拿哪一國的綠卡,成了哪一國的華裔,我的靈魂都會不安。骨子裡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,有一套中國人的神經系統。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,她只能在我的懷裡死去。其它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。」

 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:「可是那該怎麼辦?你是知道的,我們這裡是不做安樂死的。」

  曾經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,對院長說:「人就交給你們了。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。」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,先把人攙到床上去。一走動,癌被觸醒了?鮮血順著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隻鞋。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著,腐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屍房。

  「大夫,讓他早點去了得了。他也省得受罪了。為他好,也為大夥好。大熱的天,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裡飛,紅頭綠頭的直打架。跟您商量商量,讓他安樂了得了。」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淩邊說。

  院長說:「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。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醫療機構。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,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面的法律。假如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說不清。」

  * * *

 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。

 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。治療只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,治療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。

  我實在是受不了。醫生。從我患病以來,我求過您多少次,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?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,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。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,只是為了證明醫學的威力。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,它只是病的跑馬場。我的意志已經走到盡頭。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,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。經過鄭重的考慮,我懇求幫助我,結束生命。

  那位醫生冷靜地說,女士,您剛才談論的問題,應該去問您的丈夫。作為您的保鍵醫生,我只能告訴您,您對病的瞭解和預後判斷,都是正確的。

 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。現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。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生,傳達出毅力。

  我已經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了。

  那是以前。我說的是現在。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。您知道,我是一個多麼膽小的人啊!

  您是說,要我幫助你殺死自己?

 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。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後給您帶來麻煩。你只請求您告訴我應當怎樣做。它最好簡單實用,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。只消輕輕一彈,一切就結束了您知道,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。雖然決心已下,但我怕自己在最後的關頭會手忙腳亂。我的意志不會動搖,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抖。所以,那裝置力求百發百中。

  還有最後一條……

 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,說,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,可以拒絕。就這我已感激不盡。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醜陋。

  女士,您讓我想一想。這個問題很突然……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。它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。但這一切,需要手續。

  我現在很清醒,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。但是您說得很對,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書面文件。在最後的時刻,我指的是那個時候……女病人望著遠方,好象那裡翱翔著一隻鷹。

  醫生微頷首,表示他明白。

 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。我們篤愛一生,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。謝謝您了,醫生!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感情,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物質上。這是您為我做得最後也是最好的治療。

  我不是為了錢才決定幫助你的。女士。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氣。

  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,類似兒童玩的彈弓。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,只要輕輕一撳就會有一支鋒得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。它攜帶著劇毒藥液,可在幾秒鐘內致人死地。

 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。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,空氣中浮動著毛茸茸的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。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著濕潤的嵐氣,白樺林顯出幽藍的色澤。

  醫生和丈夫隨著女人走。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。無論她到什麼地方,他們都只能跟隨。

  就這裡吧。女人如釋重負地說。她的肌體已經十分虛弱,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操縱小彈弓。

 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。斜傾的陽光象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,白樺樹幹象剛出海的刀魚,閃著銀白鱗光。嫩葉象羽毛似的搖曳著,仿佛要脫離柔韌的樹枝飛升。

  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。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?一切都重新開始。他滿懷希望地說。

 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。她說,當第一次把這裡當做最後的安息地時,我也動搖了。決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。但是,夜間頻頻發作的劇痛提醒了我。我的生命已經不屬￿我,只服從病魔。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,趁一切還來得及。我現在還有力量為自己劃一個圓圓的句號,掙一個體面的死。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,我是勝利者。好了,開始吧,我摯愛的人們。

  她吻了她丈夫,吻了她的醫生。

  她對丈夫說,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,陪我走到盡頭。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,讓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。你們倆往東方去吧,那個角落裡生長著美麗的孔雀杉。你們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綠雲一般的枝葉。五分鐘以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。是吧?醫生?您說過這麼長時間就足夠了。

  她天真地望著醫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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