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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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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展乎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在馬路上走了。他總是急急忙忙地趕著去做事,一個又一個主意像沼澤中的氣泡奔湧而出。但現在,腦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,什麼圖像也沒有,思索的無線蜷縮著,任雙腿機械地馱著自己前行。 能想的辦法都已窮盡。 散散步吧。據說許多偉大作家、哲學家的靈感都產生於曲折的小路。 不知在路上可否揀到錢包? 走過一座橋頭。很擁擠。很古老的擁擠,是人群而不是車群扼住路的咽喉。北京這種脖子式的橋是愈來愈少了,都被複雜若盤陀路的立交橋取代。 酥而彌堅的石欄杆上,單腿蹬坐著一些身材瘦小的漢子,他們面前擺著各種顏色很光滑的小木片,表示自己的職業和水準。沈展平不明白這些從大工業標準成品上裁下的片斷,怎麼能證明你這個野木匠的製作工藝呢?又想,也許這只是一種幌子,如同理髮店前旋轉的燈柱,已經不再同古時的醫療有任何關聯。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規矩。 木匠們的雇工市場,理直氣壯地擁塞著狹窄的路面,紅綠燈無助地變幻色彩,沒有人理會它的眼神。沒有後門只憑血汗錢又想把小巢裝飾得差強人意的底層城市居民,激烈地與雇工們爭執價錢,為自己節省著每一個銅板。 聲濤像臘八粥一樣,五色翻滾。 突然,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揚了一把沙子,淚眼淒迷。 那是他的家鄉話! 只有同一塊熱土滋潤中的人,才能區分極細微的不同。 「每平方米二元,還要管飯!都是這個規矩,不信你可以打聽!」鄉音說。 「就是的!就是的!」雇工們異口同聲,很像當年的工人罷工。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,雇工也看清了他。他們的神經辨識速度驚人一致,在同一個百分之一秒,大叫一聲「呃哈——」 這是鄉黨們的土語。在故鄉的山坳上,隔著很遠要打招呼,絕不是城裡人那種軟綿綿的「哎——」,更不是南方人故作驚訝的「哇——」,哎和哇跑不了多遠,就會被山咽到肚裡去。只有深遠厚重綿長蒼涼的「呃哈——」,才會像蒼鷹一樣久久翱翔。 如今這鷹瓴像霧一樣自天而墜,無盡的鄉情又熱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間。 「展哥,早聽說你在京裡混出了名堂,老想去找你,我有你寫回家去的信封……」那精瘦漢子嘴咧成長方狀。「可咱這個模樣,總怕去了你那大機關給你丟人,總想混出個成色,最起碼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……」他用軍綠褂子的下擺抹了把汗,像甲殼一樣光亮的軍衣扣子,硌了他的臉。 舊軍裝是電娃子三塊錢一件買的,這是件官服。 他們是一個村的,小時常在一起耍。電娃子的家境要好些,他爹就是手藝人。在點煤油的年代裡,走過南闖過北的匠人就給自己的小兒子起名「電」,心眼的活絡由此可見。 「喂,小師傅,你到底是幹呢還是不幹?」換了別人,早另投明主了,唯有鼻樑粘膠布的教授,還一往情深地等著他們拉家常,具有從一而終的堅貞。 「幹!幹!展哥,咱們以後再聊。把你的名片給我一張,藍條、金邊、香的那種……你媽給鑲鏡框裡了……」電娃子忙不迭地朝膠布點頭,交叉著對沈展平說話。 「我同你一起去。」沈展平太喜歡電娃子的鄉音了。只為聽這聲音,也為拉拉家常他願意耗費寶貴的時間。 教授家是一套陳舊的兩居室,走廊要開電燈。牆壁的舊油漆斑駁陸離,沈展平注意到有一塊像北美的地形圖,另一塊則像焦圈。 「請把舊的刮掉,再刷上新油漆。請做工精緻一些,結婚用。」膠布教授鄭重宣告。 電娃子開始幹活,用刨刃刮去舊漆。 茄藍色的舊漆片像蟬蛻皮似的被剝下,屋裡騰起嗆人的灰霧。 沈展平脫去西服,只穿一件襯衣,「我來幹第一道工序,你當大工我當小工。」他對電娃子說,小心地把西服掛進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櫥。 很久沒有幹體力活了。三角肌大幅度的運動,使沈展平有萬物復蘇的感覺。體力勞動有不可比擬的優越性與魅力:單純、簡約、明快,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經。疲備是所有煩惱和憂愁最好的稀釋劑。 「刷這麼兩間屋子,能收入多麼錢?」雖有漆皮嗆人,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電娃子說話。 「幾百塊錢吧。」 「這麼多?這間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。」城裡人都有目測居室面積的好功力。沈展平初學乍練,自認為也八九有譜。 「我的大哥!您讀了那麼多書怎麼倒還勺了?」 「勺」是一句土話,意即「傻」。真親切呀! 「我哪樣勺了?」沈展平很欣喜地對話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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