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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五


  他驚懼地說:「那……這個孩子……生下來很可能就成了一個……孤兒。」

  鐘先生平緩地說:「對血玲瓏方案來說,這個孩子比她的母親更為重要。」

 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,覺得血腥氣撲面而來。

  「這……是不是太……」魏曉日囁嚅著。他從來沒有什逆過先生。先生對他如同父親,他實在是不敢說出反駁的活。

  「太什麼了?你說嗎。在科學上,是沒有什麼問題不可以爭論的。」鐘先生寬容地說。

  魏曉日受了鼓勵,提高聲音說:「這個治療方案是不是大殘忍了?我們本是為了挽救一條生命,才做這個實驗的。

  現在,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還在未知之數,先要用一條正常的生命來祭這血壇。到底是孰輕孰重,還望導師三思。」

 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點頭。

  鐘先生淡然一笑說:「曉日,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。但醫學的道路,就是用無數病人的鮮血鋪出來的。保存下一個健康的卜繡文的身體,對醫學有什麼用處呢?什麼用處也沒有。她將來終其一生,如草芥一般。但她腹中的這個嬰兒,卻是醫學史上的一個值得紀念的生靈。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體。假如我們實驗成功了,就為千千萬萬患極惡性貧血的人,提供了一條生命之路。你、我當然還有薄護土了,在醫學史留名事小,為人類探出一線曙光事大……曉日,你不要覺得我不顧病人的死活。說句實話吧,要是我鐘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,別看我已年過花甲,我會毫不猶豫地伸出胳膊去的。假如我能懷一個孩子,我也會把命貢獻出去做這個試驗。你們可能覺得我很冷酷,記住,醫學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。此刻做出保孩子的決定,我的心情也如刀絞。但是,為了醫學的整體事業,我們必須如此。只能如此。」

  魏曉日無言以對。

  無法反駁先生,先生所有的話都無懈可擊。

  人有的時候,無法忍受過度的真實。

  卜繡文蒼白的臉在他腦海中絕望地閃過。作為一個母親,她是那樣的無私無畏。難道就要在昏迷之中,無聲無息地告別所有摯愛她的人了嗎?

  魏曉日不敢想下去。愛與友誼,使他再一次勇敢起來。

  他抖起精神說:「這樣重大的事情,也得征得卜繡文親屬的意見。」

  他想,依夏踐石與卜繡文的感情,一定會拒絕這個方案,使事件發生轉折。

  鐘先生說:「你這個醒提得很好。當醫生的,就要把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。速請夏踐石先生來。」

  薄香萍趕緊跑出去聯繫。她實在不願再聽下去了,神經簡直是在被爆炒,焦炸。

  夏踐石來了。

  雖是半夜裡趕來,仍是西服革履,一絲不苟。

  鐘先生向魏曉日示意,要他介紹情況。

  魏曉日用乾巴巴的聲音說明了危機。當著鐘先生的面,他也不好說更多誘導的話,只是請夏踐石最後定奪。「你們夫妻一場,現在她的性命就在你的手裡。」魏曉日用這句話結束了介紹。

  夏踐石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驚慌失措。他先到病房看了一眼妻子,溫存地撫摸著卜繡文蠟樣的臉龐。他細心地把粘在她嘴角的髮絲拿開,輕輕地吻著她蒼白的毫無知覺的額頭,全然不顧周圍的人們在焦慮地等著他的決斷。

  魏曉日平日有些看不上夏踐石。他知道自己是狹隘的嫉妒,因為夏踐石是卜繡文的法定丈夫。但此刻,他被夏踐石表現出的對卜繡文的一往深情所感動。

  「怎麼樣?最後的決定由你來做。我們服從你的意見。」鐘百行不滿意趣曉日剛才的引導,自己出馬了。他的語調很平淡,像一位老廚師在問客人:您湯裡的胡椒,多一些還是少一些?

  玲瓏居裡一時死一樣的寂靜。

  薄香萍又跑出去了。反正她的在與不在,對事情的發展,沒有任何影響。做一個小人物,有悲哀,也有幸運。

  魏曉日也想跑出去,但是他不能。誰跑他也不能跑。他是卜繡文的經治醫生,無論卜繡文是生是死,都得由他來實施方案。

  鐘百行先生是安寧甚至可以說是悠閒的。他緩緩地踱著步,走到花盆前,用手掐了一下龜背竹的葉子,說:「曉日,水大了。少澆。冬天,新陳代謝慢,不可和夏秋時一樣。

  他對夏踐石說:「慢慢想。今天想不出,明天再想,也行。

  等得起。」

  他索性把夏踐石留在這屋內,和魏曉日一同走到病房。

  卜繡文昏睡,馱著一生的疲憊。

  鐘百行仔細地檢查。魏曉日緊張地跟隨。

  「曉日,你別這樣老盯著我。鬧得我都不自在了。」鐘百行說。

  魏澆田知道先生是講笑,為了鬆動一下固結的空氣。他說:「咱們這樣講話,病人聽得到嗎?」

  鐘百行說:「她若是聽得到,就好了。」

  魏曉日說:「她會這樣一直……睡去嗎?

  鐘百行說:「那就看家屬的意向了。我們只有尊重。做醫生就像做園丁,經營之初,無不希望草木旺盛繁花似錦,可一通辛苦之後,夏秋之交,往往是雜草叢生蛇蠍橫行,那最初想培植的已然消失。可是,你依然要做下去……」

  當他們回到會客室,夏踐石已經挺直了脊樑,坐在沙發上。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?別人看不到,看到的是夏踐石採取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姿態。他的脊柱強硬地表達了他的意志。幾十塊椎骨,都挺拔和延展起來。膨脹的骨骼表達了一種語言。

  夏踐石清了清喉嚨,好像有很多人在聽他的宣講。

  「作為卜繡文的丈夫,我的意見是保孩子。」

  一語既出,石破天驚。

  「你你!你怎麼能這樣!」魏曉日氣急敗壞,要不是在老師面前,他簡直想揪住夏踐石的真絲領帶,狠狠地給他一記左勾拳。

  「曉日,靜。」鐘百行喝住他。夏踐石說:「你們讓我選擇,我……願意選擇我的一死,來逃避這個困境。可是我不能死。我現在是這個家庭惟一健全的人。如果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換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,我都是萬死不辭的。可是,上帝偏偏不給我這個福氣。我只有活著,慢慢地領受這一份煎熬。我若是為了保繡文的命,失去了這個嬰兒,繡文她醒過來以後,能善罷甘休嗎?她為了早早肯赴湯蹈火,這一次不成了,她一定會來下一次的。上次那個基因不合的孩子不就是例子嗎?我是她的男人,可是我做不了她的主。她是那種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的女人,她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早早的。這一次已是這個樣子,下一次不是就更危險了嗎?我求求大家,就成全了她吧。假若她命大,這一次上天保佑,或許能九死一生……假若她真的去了,我眼待著早早走完她的路,就去找她們娘倆……」

  魏曉日接緊的拳頭無力地放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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