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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四


  在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城裡人之中,有一個女人,卻像孤雁一樣,是不走的。她年紀不很大,身材頎長瘦弱,面色蒼黃,住在一棟看起來很普通的別墅裡——鄉下人知道這種房子叫做別墅。但是據有幸走入這套房子的女人說——那是因為城裡的女人病了,需要人服侍,就打電話從村裡雇了人——別看這屋子外表沒什麼特殊的,裡頭闊得不得了。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,會像海一樣地湧起波浪。

  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,哪怕是在廁所,都安了空調,夏天吹冷風,冬天吹熱風——其實這是因為農村的電壓不穩,線路容量小,無法安裝大空調,房主只好步步為營,並非刻意豪華。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,家具都是紅顏色的木頭,看起來像是故宮——那個充當小時工的女人,一生當中到過的最顯赫的地方,就是故宮了。以故宮比擬豪華當然是沒錯的,但是由於她沒有中間的參照物,對她來說,世界上享受的地方,就是故宮,寒酸的地方,就是自己的家了。所以,她的話,也不是十分可靠的。

  住別墅的女人,讓大家管她叫「黃姐」。這是一個很容易記得的名字,因為她的面色萎黃。即使她不姓黃,乍見之下,你也會飛快地想到黃這個字眼。

  黃姐買菜,剛來的時候,就會討價還價。但是以後,她就不討了。因為村民們把她認作是自己人,給她的價都是實價,沒有可討的餘地了。村民們喜歡不討價的人,但是看不起他們,覺得他們傻。村民們不喜歡討價的人,但是尊敬他們,因為他們是和自己一樣的人,懂得過日子的不易。

  黃姐不吃肉,只吃清淡的青菜和鹵水點的豆腐。黃姐還愛吃豆芽,說那是小人參。黃姐每天只幹一件事,就是收拾她的別墅和屋前的院子。房主人在賣出他的宅基地的時候,白送了買屋者兩棵樹。那是兩棵掛果多年的柿子樹,秋天的時候,有很多小燈籠一樣的柿子掛在樹枝的頂端,漸漸地癟下去,但是絲毫不打算落下來,準備頑強地在那裡曬成柿餅。黃姐就依次種了葡萄、蘋果、梨……把小小的院落,收拾得如同果園。

  據進入黃姐內房的那個女人說,黃姐的床繃得如同一面鼓。它不是連現在的鄉下人結婚也會買的席夢思,而是一架結實無比的木床。只有在真正的木床上,床單才能鋪得如同鐵板一般平整。黃姐掃床,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秸紮的笤帚。據那個女人說,她看到黃姐在農櫥裡,攢了一大堆這種笤帚,估計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賣主,一下子買了許多儲備著,怕以後再也買不到了。黃姐梳頭用的是木攏子,而不是塑料的發梳。黃姐洗臉用的是香胰子,而不是洗面奶。黃姐擦臉和手,用的是百雀翎香脂,而不是潤膚露和手霜……鄉下人於是摸不透這個女人的來頭,就很善待她。

  偶爾,會有一輛豪華的小轎車,停在房前。會有一個高大的男人,倦怠無比地下車,然後一頭鑽進屋裡,再不出來。幾乎沒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時走的,總是在黑夜吧。因為每當黎明的時候,黃姐門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。

  當那個男人來的時候,小販們會注意黃姐是不是要買一些好吃的東西。他們失望了。黃姐一如既往地買豆芽和豆腐,還有水靈靈的青菜,甚至連分量都不會有所變化。有人忍不住問黃姐——「來的男人是誰啊?」

  「是我男人。」黃姐很明白很和氣地回答。

  「那還不犒勞犒勞?」小販說著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蝦推過來。

  「他每天都吃這些。他要是想吃這個,就不來了。」黃姐說著,緩緩地持了籃子,走回種滿果樹的小院_。

  「你急急地叫我來,是什麼事?假若我記得不錯的話,你搬到這裡這麼多年來,你叫我來,這好像是第一次吧?」男人坐在沙發上,腿放在沙發前的皮質腳凳上,有幾分好奇地問。

  黃姐款款一笑說:「你記得不確。不是從我搬到這兒之後,而是我嫁了你之後,這是第一次求你。」

  男人故作東張西望說:「怪了。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?」

  黃姐淡然說:「許你在外面尋花問柳,就不許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嗎?」

  男人頗感意外地說:「這許多年來,你從來沒有說一個不字,我以為你和別的女人是不一樣的。沒想到還是一樣的。我在外頭幹了什麼,你都知道?」

  黃姐說:「我都知道。正因為知道,我才不問。不問,就是不在乎、對於不在乎的事,說與不說,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男人說:「這話有些禪意了。你修煉得成精了。」

  黃姐說:「謝謝誇我。可惜過分了。我若是真的修煉成精,也就不會叫你來了。還是凡心重重啊。」

  男人壞笑道:「這好這好。你是原配,無論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,你總是排行老大的。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樣子,我若不是想呼吸這裡的新鮮空氣,是不會到這裡來的。」

  黃姐道:「不用裝出無辜的樣子。我知道你的心思,無論在外面發了多大的財,如果家鄉的人不知道,你就是錦衣夜行。得不到大滿足大愜意。你從家鄉把我娶來,安頓在這裡,你做些什麼,我全都知曉。我的作用,就是每隔幾年,隨你回一次老屋,光宗耀祖。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結,你的結就是讓當年小瞧了你的人,都恨自己瞎了眼。添著你的鞋尖,求你施捨給他們一點好處。你摸透了我的脾氣,知道我是一個不計較的人。你愛怎樣做,就怎樣做。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。我呢,一個平常的鄉下女人,有了現在的日子,也就該知足了。

  咱們是兩好和一好,我常常寫信或是回家去看,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飛黃騰達,光耀門庭的。我呢,本來就無所求,能有青菜豆腐吃,就是天大的福分了……「男人說:」好好,你是火眼金睛,將我臟腑看透。這世上能把我看得這樣通透的人,沒有幾個。所以,我不是把他們當作仇人,就得當作親人。好了,我們不說這些,好不好?端上你的青菜豆腐,讓我被魚蝦填得生出沼氣的胃,也順暢順暢。」

  黃姐道:「按老法子做啊?」

  男人說:「那是當然。這個世上,我吃過萬萬千的飯菜,沒有比得上家鄉的豆腐。這個世上,我玩過多少女人,沒有你這樣淡泊平和的。這就是我為什麼總要回到你這裡來。就像長江裡有一種龍魚,無論遊出去幾萬里,終要回到當初它孵化成魚的地方。所以,我到你這裡來,並不是我可憐你,而是要你可憐可憐我呀。」

  黃姐用手撫摸著男人的頭髮,髮絲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縷縷。由於反復地摩挲,發根處的油脂蔓延開來,正值壯年的男發顯出藍色的光澤。

  「真享受啊。我要常常到你這裡來。」男人說。

  黃姐說:「你還是不要常來的好。你若來得多了,我也讓你攪得渾了,你在天下就沒有一個乾淨的地方。可以存你的魂了。」

  黃姐說著,起身到廚房操持幾樣清淡素菜。

  撲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時候,男人說:「拿酒來。」

  黃姐一怔道:「沒有酒了。」

  男人驚奇道:「咱們家裡,怎會沒有酒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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