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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


  「是的。甚至他的皮膚都有一種水的味道……噢,還有,他的鞋底粘有一種紅色的泥巴……因為他用腳狠狠地踢我的腿……我的衣服背後是黃綠色混雜著青草汁的塵土,褲子的下擺都是紅色的淤泥……。那套衣服被我燒了……一回到家,我就把那天我攜帶的所有東西,都燒了……我不想留下絲毫痕跡,這些東西都是我受辱現場的見證人……我不能留下它們……」卜繡文神色恍惚。

  「好。我們再來談談別的。」梁秉俊打聽了卜繡文的話。

  「他的手指不很粗糙,但一隻指肚上有繭子,在他粗暴地蹂躪我的時候,揪心的疼痛……」「喔,你能回憶一下,那是哪一個手指?」梁秉俊緊追不捨。

  「這個……當時他的姿勢是這樣的……」卜繡文恐怖地扭曲著面孔,頭像扒雞一般極度後仰,姿勢痛苦萬分。但她另一隻手頑強地模仿著另一個人舞動著,這使她分裂成罪犯和受害者兩個人。

  「是左手的食指。」卜繡文很肯定地說。

  梁秉俊點點頭,算是鼓勵。然後緊接著問:「還有什麼?」

  「他好像很慌亂,並沒有經驗。就是說,也是第一次……

  鬍子很軟,年紀不大……

  「他穿的褲子很肥大,腰上系了一條皮帶。因為我聽到了金屬搭扣的聲音。他的衣服不是化學纖維的,即使在那樣的暴力中,也是軟綿綿的……」卜繡文艱難地回憶著,力求準確。

  梁秉俊抱著雙肘,沉靜地聽著。他不做任何記錄,但罪犯的特徵已經在他的腦海中形成。那個時機和場會太利於誘發邪惡了——一個孤身趕路的女人,而且肯定不是本地人……只是他身上的水汽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……

  梁秉俊閘住自己的思索。繼續問:「你當時同什麼人談過此事嗎?是否有你記憶不清的地方,別的人還可補充?」

  卜繡文堅決地搖了搖頭說:「沒有。這件事,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。我當時想,一生當中,我將永遠不說。哪怕是這個罪犯以後犯了其他的官司,被人捉到,他自己供出曾有過這樣一件罪行,警察找到我頭上,我都不會承認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梁秉俊不由得吃驚。這種不配合的態度,對於他這一行的,實在是噩耗。

  「因為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。沒有人能彌補我的貞節,那就讓這個世界上知道這件事的人,越少越好。」卜繡文鐵青著臉說。

  梁秉俊點點頭,他能理解。又搖搖頭,他不贊成。

  「談談以後的事情,好嗎?」他換了一個話題。

  「後來,我掙扎著爬起來,那個男人早就跑了。我以為我昏過去了很長的時間,由於我的劇烈反抗,他用拳猛擊我的頭部,眼前一陣金星,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我看了看表,並沒有過去很長的時間。他沒有搶我的表,甚至連我身上的錢也沒有動。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,不能回我的婆婆家去,讓老人受刺激。那我只有一條路,就是繼續到火車站去。我非常艱難地走著,全身酸痛,頭昏欲裂。走了很久,我才到了火車站,那列開往我的城市的火車早就過去了。這時,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車開來了,停在這個小站。我麻木地上了車,我只想遠遠地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,到哪裡都行……

  「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,找了一間旅店住下來。我先在衛生間裡洗了三個小時的澡,把全身的皮膚都掛得淤血……面對蒼天我叫著自己的名字說,卜繡文,我告訴你:什麼事都沒有發生,你還是你。該幹什麼就幹什麼。永遠忘記這一幕吧!

  「於是,我又到火車站買了返程的車票……

  「許多女人在發生了這種事以後,痛不欲生,述說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。我對自己說,不就是一次粗暴的性交嗎?我忍了。哪怕就是骨折,傷筋動骨一百天。一百天以後,那傷處也要癒合,人也依然要行走。至於心理上的痛楚,你覺得深重,它就時時刻刻鮮血淋淋。你不去理會它,它也就漸漸結痂彌合……

  「您肯定覺得我這是自欺欺人。但一個遭受侮辱的女人,馬上就是婚期,又不能對別人說,只有把這苦水咽到肚裡,自己為自己尋一條生路。

  「我面臨的情境更令人窘迫。我的未婚夫就要從國外回來結婚,我受了這樣的淩辱,不知他會怎樣想?」

  「我考慮了三天,決定什麼都不對他說。因為這不是我的過錯,我沒有對不起他,我是為了照看他的母親,才遭此磨難的。我告訴了他,他會內疚終身。他要是就此同我分手,我想,他必將受到良心上的譴責。他如果口頭上說不計較,依舊與我成婚,但我知道,所有的男人都不會對妻子這樣的遭遇無動於衷。即使當時出於遵義,他不說什麼,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,夫妻間也會留下驅不散的陰影。

  「所以,不論為他還是為我,我都不能說。說了,有百害而無一利。當然,我不是處女了。我不想偽裝。在結婚的前一天,我很不安地對夏踐石說,因為我以前做過劇烈的運動,很可能新婚之夜不見紅。

  「夏踐石誠懇地對我說,大家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會那樣陳腐。

  「他相信了我。

  「我也堅定地相信自己還是處女。雖然,在生理上,不是了,但是,在精神上,我覺得自己是。這種堅信,產生了一種力量,一種幻覺。我不斷地這樣想,身體和整個記憶,就服從這一強大的指令和想像。於是,我成功了。

  「我們處得很和睦。蜜月過後,踐石又到國外去了。很快,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。因為時間相距很近,我無法判斷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。

  「當然,我的主觀上,是絕不願意這個孩子是那個暴徒留下的種子。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做個鑒定,但這無法悄無聲息地進行,必須要取夏踐石的標本。這會使我以前所有的努力化成灰燼。思前想後,我決定聽天由命了。

  「我在恐懼中等待了九個月。孩子降生的那一刻,我真是如在炭火上煎熬。別的產婦只是感到生理上的痛苦,我心理上的負擔更沉重萬分。當我歷經千辛萬苦生下早早的時候,心中夾雜著欣喜、憂鬱與巨大的疑問。醫生把孩子抱給我看的那一瞬,我嚇得緊閉了眼睛……

  「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,我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……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……我想,不論她是誰的孩子,我都是她的母親。我既然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,我就是她母親的親人,我要用生命保護她……

  「那些日子我的心,真是矛盾極了。我像研究一件工藝品似的,端詳這個小小的人兒。我竭力在她的五官上發現屬￿我丈夫的特徵,生怕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……其實那個人是什麼樣子,我也不知道……

  「後來,我漸漸地習慣了這個孩子。我想:孩子是無罪的。不論她的父親是誰,我都要把她好好撫養成人。要讓她受最好的教育,要讓她成為一個優秀的人……而為了這一切,我必須對她的身世嚴守秘密。

  「這個決心一下,事情反倒簡單了。我再也不考慮她到底是誰的孩子了,她就是夏踐石的女兒。

  「時間長了,我居然把這件事淡忘了。

  「真的,按說這麼要害的事是不會忘記的,但我確實是忘了。

  「而且,夏早早真的趙長越像我和夏踐石的孩子。有人說,一家人吃一樣的飯,長相最後也變得一樣了。我不知這話有沒有道理,但早早和她的父親很親昵,這是千真萬確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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