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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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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個……」卜繡文極度惶恐中,思維並未全面失守。她迅速判斷著,鐘先生說這些話,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血玲瓏計劃如一個巨大的冰象,原來她只摸到了冰柱一般的大鼻子,現在,鐘先生把冰象的皮和腿,都——一指給她看……這個過程令人恐懼,但老人家想達到什麼目的呢? 撤銷血玲瓏計劃嗎? 如果真是那樣,何必如此興師動眾?只需魏曉日通知卜繡文,一切都解決了。沒有醫生的周密計劃,不要說血玲瓏,就是血山血海,又有什麼用呢?那麼說,鐘先生還是想施行血玲瓏計劃了?那他講這些喪氣的話,又是為什麼? 卜繡文記起了鐘先生開場白當中的一句話——我喜歡把醜話說到前頭……哦!這就對了。這些都是醜話。說到前頭?既然是前頭,就有後頭。後頭是什麼呢?就是血玲瓏的具體實施。這麼說,他對血玲瓏還是抱有充分的熱忱的。既想做,又要陳明利害,就是要我把責任全部負起來。以後若出了什麼意料不到的變故,醫生是不負責任的…… 這樣分析判斷著,卜繡文的面龐漸漸由茫然轉成決絕。 她說:「鐘先生,您的考慮我聽明白了。是我強烈要求醫家全力以赴地挽救我的女兒,為此,我將不惜一切代價。現在我身上的這個孩子,不管他是人也好,它不是人也好,都是我的身體的一部分。我做的了它的主。」鐘先生點點頭,這位女士果然爽快。 他繼續說道:「關於胎兒是不是人,國際上有兩種說法。一種說,是人。還有一種說,不是人。我們現在取後一種說法,這樣麻煩較小。原本我是想把這個胚胎,培養到可以有獨立的骨矚系統的時候,就將它引產出來,用人工的方式維持它的生命,這樣,既可以從它身上抽取到新鮮的骨髓,也不必承擔法律上可能發生的問題。但是,這樣作的把握比較小,失敗的可能性比較大……」 卜繡文打斷了鐘先生的話,連她自己也驚訝哪來的這麼大的勇氣:「先生,您不必有那麼多的顧慮了。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紙生死文書,表明一切系我們家屬的意願。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態,與先生無關。與醫院無干。」 卜繡文說著,拿起紙筆,唰唰地寫開來。她雖然從未寫過這種生命契約,久在商場出沒,于各種文書合同很在行,稍事思考之後,一揮而就,寫下了——無論出現何種情況,與醫院與醫生慨無交涉的約定。寫完之後,她長籲一口氣。 直到重現癱軟在沙發上,她才帶著一點點驚奇地想到——茶几上的紙和筆,都是早已預備好了的。 鐘先生又點點頭。曉日說得不錯,這女人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。看到想達到的共識,基本上都達到了,鐘先生很安心。但他並不就此罷休:「我有言在先。這是一個科學試驗,正確地講,是一個用活人做的試驗。成功了,自然好,大家皆大歡喜。失敗了,您的那一個孩子挽救不回來,這一個孩子又蒙受重大創傷,今後如何處置?您本人也經歷痛苦折磨,可能三敗俱傷……這種最差的結局,你可曾想到啊?」鐘百行的話說得很和緩,但分量很重。 「這個……」卜繡文又一次被拋入黑暗。 本來她沒想的是,生了孩子,就交給醫生,一切由醫院處理。到時候自己就領一個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。誰知事情還有一個下下的結果,萬一真是如此,就算自己抵擋得了,踐石他能受嗎? 「好了,這些個問題,你都不必現在回答。回去以後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,再答覆我們不遲。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,不要再告知他人。」老人結束了自己的話。 「還要保密?」卜繡文輕聲重複。 「是的。要保密。如果成功了,這將是醫學上的一個創造。如果失敗了,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」鐘先生威嚴地說。 卜繡文的腦子停止了轉動。下意識地想,不知肚子裡的那個孩子長了耳朵沒有?是否聽到了這場決定命運的談話? 是否會帶著憎惡和恐懼之心出生,以先天的智慧,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繪製的殘酷與苦難的清單? 她虛弱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,好像一個跋涉了很久的人,在以為到家的時候,又看到了一座險惡的大山。 「好了。我們就談到這裡吧。很希望我們能繼續合作。還有一個很具體的問題,我的學生魏曉日先生,會再同你商量的。在我看來,那不是一個問題。但我們卻必須解決它。當然,如果那個問題不解決,什麼都無法繼續下去了。」老頭頗有深意地點了點頭,就獨自走了出去。 偌大的貴賓室裡就剩下了魏曉日和卜繡文兩個人。兩人同時想:這就是醫學的珠穆朗瑪。他的冷,他的不可一世,他的傲慢和天真,都一覽無餘。 空氣顯得很沉悶。 「其實這些話,你可以直接同我說啊。」卜繡文低聲說。 這種低低的耳語般的聲音,深刻地表明瞭她對魏曉日的親切。剛才這段時間,對魏曉日來說,很不輕鬆。他瞭解先生,知道先生會把這一場談話,進行得絲絲入和。他知道會留下這樣一份生命契約,這也是先生此次親自出馬的關鍵所在。 但先生的出手,仍比他的預計,要冷峻得多。一個孕婦,嘔吐不止,當一般的女人纏著丈夫撒嬌的時候,她還要面臨這樣艱難的選擇。 他有意拉開距離,說:「是的,我可以同你說。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瓏的方案,所以他要親自同你說。學生是擋不住老師的。而且這些問題,果真的十分緊要,先生想知道你們的確切想法。人命不是兒戲。」還有一句話,他無法和盤端出。在某些關鍵問題上,他同先生的看法並不完全一致。他不能代表先生,先生也不能代表他。 卜繡文說:「我懂了。需要我負全部的責任。我不怕。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,我就可以回答剛才的問題了。這件事,我不會同任何人說的,請你和鐘先生放心。從現在開始,我就閉門謝客,找一個穩妥的理由,也不再工作。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懷孕這件事。生下孩子,我就交於你們,生死都不再過問。只求你們醫好我的早早。至於那個孩子,就當它不是一個人,只是一瓶藥好了。就算這一切都空費了心血氣力,我也無怨無悔。古人講,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,我費了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,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帶到這世上一回了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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