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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還有鄰屋的幾個病人。除了他們,我還能見到誰啊?我倒是想見別人,可哪兒見得到!「小姑娘歎了一口氣,那麼輕,那麼長。

  自從梁奶奶去世給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後,卜繡文就堅持讓早早一個人住病房。這樣雖說比較寂寞,但安全。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門。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,給夏早早帶來多少創傷,但這個女孩,就像很小就遭到蟲咬的果子,反到更快地成熟了。

  魏醫生心酸了一下。是啊,兇殘的疾病使這個孩子永遠失去了同別人一樣的童年,她沒有小朋友,一天見到的除了醫生護士就是病人,難怪她早熟。

  「你說的這些人,都沒有我瞭解你啊。你到醫院裡見的第一個人,不就是我嗎!」

  魏醫生胡攪蠻纏。

  「那是的。魏醫生,我告訴你,你可別驕傲啊。除了我媽,這個世界上,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。」小姑娘鄭重其事地說。

  魏醫生當然愛聽這個話了,他很希望那個女人此時此刻走進來,看到這一切。他把開心的笑容停在臉上許久,好像有一架看不見的攝像機對著面孔。可惜啊,很遺憾,那個女人不知在哪兒奔波著呢,走廊裡只有護土的軟底鞋發出的輕微摩擦聲。

  「那你爸爸呢?我看他也特愛你的。」魏醫生的這個話,有刺探的意味,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聰慧,也是聽不出來的。

  「我爸是我朋友,他跟我玩。但是,他比我自己還害怕這個病。他太膽小了。我有時候哪裡不舒服了,都不敢跟他說,怕嚇壞了他。我得保護他……」女孩靜靜地垂下眼瞼。

  魏醫生湧起強烈的感動。這女孩子是不該死的,因為她太善良。

  善良,是不是也像人的長相一樣,是遺傳的?那她的母親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……

  「你長的真像你媽媽……」魏醫生神情遊移,自言自語地說。

  「但我的媽媽,在這件事上,可不瞭解我。」小姑娘搖著頭說。

  「她是怎麼說的?」魏曉日願意知道關於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情。

  「她說我的圍巾是給她織的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她喜歡你親手做的任何東西。」

  「但這明明是一條男士用的圍巾啊!媽媽這不是小瞧我嗎?我就是送她禮物,也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啊。」早早不服氣地說。

  魏醫生無言。他知道那女人在說這個話的時候,心中一定很苦。

  「不!我知道她們為什麼都猜不對!」停了半晌,女孩突然地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魏曉日驚奇。

  「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活不到能找白馬王子的年齡。他們總是用一種看死人的慘慘的眼光,盯著我看,裡面充滿了憐憫。我就是要這條圍巾告訴大家,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!

 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,家裡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,好像我是冰糖葫蘆上面掛著的又薄又脆的糖片,一碰就稀哩嘩啦地碎了。「女孩憤憤地。

  魏曉日醫生連連點頭。除了點頭,他不能說出其他的話來。

  女孩誤以為這是對她的贊同,高興得勾住魏曉日的脖子。

  魏曉日閃開了。

  「為什麼?魏醫生?您是嫌我是病人,太髒嗎?」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縮了回去。

  「不不!我不是嫌你髒,我是嫌我自己髒。」魏曉日趕緊解釋,「你記住啊,醫生的工作跟著起來很白,其實沾滿了病毒。因為我們在醫院裡走來走去,整天和疾病打交道。你得防著我。」

  很熱烈的話,就此停了下來。

  魏曉日發現自己所說的一切,是真心的,但也是為了拖延時間。這種和病人的深入談話,對一個醫生來說,並不輕鬆。雖然這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孩子。

  醫生不願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過分親近的關係。人們往往以為這是醫生的冷漠。其實這是醫生為了保護自己,修築的心靈城堡。每一個病人都值得同情,醫生若是都與他們情同手足,一旦他們死去,醫生都要痛不欲生。天長日久,醫生就會被眼淚醃透,哪還有精神鑽研醫學!

  從事這種與人打交道的工作,首先學會把對方物化。這說起來不人道,但其實一輩輩的醫生,都這樣保護著自己。

  這就成了醫生的基本功。

  「你媽媽也是用那種……就是你說的那種慘慘的眼光看你嗎?」苑醫生重新提起話題,圍繞著他感興趣的範疇。

  「她……她比別的人要好一些,也不怎麼樣。玩的時候,會假裝開心。沒准啥時候,她就像停了電,緊緊掐著我的手,好像我會張開翅膀飛了似的。我只好使勁搖晃著她說,你怎麼了?媽媽!她就醒過來了,和我繼續玩。她裝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,可騙得了難啊?

  「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幾秒鐘,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,那就是我死……」

  女孩說得很平靜。

  正是這種平靜,給醫生帶來了一種毛骨悚然感。

  「所以啦,我要織這樣一條圍巾,讓所有的人們知道,我能活下去。」女孩說。

  「那是……那當然……」魏曉日支吾著,連自己也說不清話中的意思,是說織一條圍巾應該,還是人們應該相信女孩能活下去。

  夏早早快樂起來,還沒有成年人這樣支持過她,而且這個人還是她是信服的醫生!

  「魏醫生——」

  夏早早並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,稱醫生為「叔叔」,而是像成年人一樣,稱魏曉日的職務——「醫生」,這就使她很稚氣的嗓音帶上了凝重。

  「哎——」魏醫生應遵。

  「您說,我還能不能活三年?」女孩直視著他的眼睛說,好像他是神。

  「能。」魏曉日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回答。他不願養成騙病人的習慣,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,這是一種仁慈。

  說完以後,他又飛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。假如不出現險惡的變化,孩子或許會活到這個期限?但願吧,他將竭盡全力。

  女孩點了點頭,又向他微笑了一下,好像接受了他贈予的一件無價之寶。

  「那您說我還能活五年嗎?」女孩探詢地說,那神情好似在問天。

  「這個……能……」魏醫生說。

  他儘量使自己的口氣堅定,但心裡發虛,尾音飄忽。

  「那您還能讓我活十年嗎?『女孩仰著臉問他。

  魏曉日把自己的眼睛避開了。他無法正視這種近在咫尺的逼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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