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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

  這件事很可笑,是不是?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,不管你願意不願意,它還是發生了?對不對?現在要考慮的是,這件事,對孩子,對她的母親,對自己有什麼破壞嗎?

  魏曉日醫生扭著蘸水筆,一步一步地拷問自己。墨水因為下垂的時間過長,沿著筆尖滴成一顆藍色鑽石的模樣,欲墜不墜。

  他永遠不會對那女人說什麼的。她就永遠什麼都不會知道。那個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,只會感到他熱忱的幫助。

  為了博得那個女人的歡心,他會對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愛心,讓孩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感受到更多的陽光。

 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為有了這個女人,而變得欣欣向榮起來。

  這有什麼不合法的嗎?這有什麼不好的嗎?這對什麼人會有傷害嗎?答案只有一個——沒有。

  他已經不年輕了。

  也許是嚴肅的醫學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,他總想先立業再成家。當他在學術上確立了自己的位置,天下的好女人,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。當然,在這世界的什麼角落,還有一些好女人潛伏著,等待著他的尋找。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們,她們是會答應做他的妻子的。

  他有充分的信心。但是他很忙,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,它會在無聲無息中扼殺許多原本屬￿你的幸福。忙這個字的一半是「亡」,因為忙,你有很多事,還沒來得及開始,它就滅亡了。

  也許因為他太諳熟人體的生理解剖,對所有經過他人介紹會面的女性,一見面,他就用挑剔的眼光,洞穿她們的肌膚。她們不是太胖就是太瘦,不是太高就是太矮。有了皺紋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妝品覆蓋,太光潔的額頭又恐無法理解他滄桑的心境。寡言的女人使他沉悶,機敏的口舌又使他難以應付……總之,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在短暫的瞬間引起他的興趣。

  「再見見面,不要一下子回絕。一回生,二回熟,人的感情是漸漸培養起來的,女方對你的印象很好呢。」介紹人大力提合。

  「感情這個東西是沒法勉強的,它好像遵循著一條肌肉收編定律:或者是有——越來越劇烈;或者是沒有,無動於衷。很抱歉,我是屬￿後一種。」魏曉日回答。

  一次再次的,他甚至懷疑自己愛的神經是否已經乾枯。

  但是,你沒法不忙。你要為自己的學術殿堂修甬道,你就只有忙,剩下的事只能忙裡偷閒。當你連忙裡偷閒也辦不到的時候,你就只有聽天由命了。對卜繡文的情誼,就是他在聽天由命裡的自得其樂了。

  他是在卜繡文最痛苦最震驚的時刻認識這個女人的。

  那幾乎是最不能萌發愛情的場合。但是,愛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則,它就在這種死亡的氣氛中娜娜降臨了。你不能說它適宜還是不適宜,它反正君臨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間了。

  魏曉日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,還潛伏著這樣刻骨銘心地愛一個人——一個女人的渴望和能力。

  他被自己感動了。他在暗處咀嚼著這份愛,就像乞丐在饑寒的路上揀到了一塊硬糖,一個人在漫長的日子悄悄含在嘴裡,讓它極緩慢地溶化。

  這個女人到現在還沒來,這使魏晚回的心被卷成了一個筒,有嗖嗖的冷風穿洞而過。

  他無法安靜地書寫病歷,也看不下去書,墜下的墨水,染藍了好幾張紙。

 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過夏早早的病室,問:「你媽媽怎麼還沒有來?」

  蒼白的女孩說:「這個問題您該問我媽媽,而不該問我啊。我比您還著急呢。」她正在用各種毛線織一條花色複雜的圍巾。

  魏醫生被女孩逗笑了。是啊,如果不是病情突變,一個醫生是沒有理由探問病人家屬的行蹤的。

 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:「那你媽媽沒說為什麼嗎?」

  「沒說啊。大概是忙吧。她要為我掙治病的錢,所以我就不怪她了。」女孩很懂事地說。

  就是說,她沒說她今天不來。無論多晚,她會來看她的女兒。也就是說,他今天一定會看到她……

  魏曉日懸起的心悠悠落下。就坐在病房裡耐心地等吧。要是回了醫生辦公室,自己就要過一會兒來看一下,薄護土他們又該開玩笑了。那倒不怕,怕的是萬一她有急事,來了就走,自己恰好趕不上,豈不掃興。

  斜陽照在屋裡,給一切鍍上了淡金色,有一種安寧的家庭氣氛。

  「這條圍巾是給誰織的啊?」魏醫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問。

  其實不問他也知道,這是一條男式圍巾,一定是送給父親的。

  「您猜。」女孩歪著頭說。

  既然是猜,當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。那樣小女孩會失望的。魏曉日搜腸刮肚地想讓女孩開心,尤其希望能在他們其樂融融的瞬間,卜繡文突然走了進來。他知道,所有取悅她女兒的行動,她都會毫不憐惜地回報燦爛的笑臉。這是他百試不爽的。

  「我猜啊,是給你的白馬王子的。」魏曉日笑眯眯地說。

  他本以為女孩會驚愕地瞪大了眼睛,紅著臉說:「才不是呢!您真是瞎說,我是給我的爸爸織的呀!

  當然關於女孩的臉色發紅,是從理論上講的。因為小女孩嚴重的貧血,所以無論她怎樣害羞,實際上根本就顯示不出來。

  女孩真的驚愕地睜大了眼睛,說:「魏醫生,我讓所有的人猜,他們都沒有猜對。

  怎麼只有您一個人說對了呢?!「臉色果真依然是慘白的。

  這下輪到魏曉日醫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。不過由於他剛刮過鬍子,下巴青著,所以也看不出臉紅來。

  他想,這個女孩怎麼這樣的早熟呢?也許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,對所有的愛都更敏感了吧。

  面對夏早早探詢的恨光,他只有說:「我每天都用聽診器聽你的心臟,你心裡想的是什麼,當然我知道了。

  沒想到夏早早說:「才不是呢!中國的古人傻著呢,不知道腦的作用,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關的字,都寫作了『心』字旁。其實腦子是管『思』的,你用聽診器才不會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呢!」

 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。多機靈的孩子!可惜死神是絕不會因了人的聰明,就放誰一馬。

  「可是……可是你別忘了,我還經常給你做腦電圖的啊。」魏曉日繼續騙下去。當然這麼說,他有點違心,腦電圖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。騙一個小孩,不地道。可他有什麼法子?逗她高興是第一位的。

 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。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閃,說:「不對不對。我這個想法是前天才有的,圍巾是昨天才開始織的,這兩天我並沒有作腦電圖啊,您怎麼知道的?」

  嗨!面對這樣的孩子,你還能說什麼?

  「但是我不斷地給你驗血啊,人的所有的念頭都萌生在血液裡啊。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賣給我了。

  明明是假的,魏曉日急中生智,說得一本正經。

  小姑娘相信了。

  她盤根問底:「那您說,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猜不對我的想法,就您一個人說對了。

  薄阿姨她們也都看了我的血啊。

  這是為什麼?」

  「你先告訴我,這所有的人都包括誰?」魏醫生轉守為攻。

  「所有的人——當然就是指的我爸爸、我媽媽、薄護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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