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血玲瓏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兩個男人,默默地站著,一言不發。很久很久,直到梁秉俊臉上的雨滴被風乾。他遞過一張名片,揮揮手說:「魏醫生,以後,你若是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,就找我。咱們一塊喝酒,聊聊。

  魏曉日看了一眼名片,那上面寫著——古生物學家。

  回到病房,薄護士正在給早早量體溫。女孩怯怯地看著爸爸,好像自己犯了大過錯。

  「爸爸,我覺得冷……」早早牙齒打著抖說。

  「好孩子。是爸爸不好,沒想出好辦法把你的病早些治好……」夏踐石痛苦地說。

  「嗨!沒什麼誰好誰不好的。依我說,誰都沒過錯。得了病,就好好治。想那麼多幹什麼!」薄香萍假裝不耐煩地說。

  這當然是不很禮貌的事,但任他們淒淒慘慘地說下去,於病情更不利。

  薄護士抽出孩子腋下的體溫表,水銀柱竄得老高。這孩子發高燒了。

  「我發燒了嗎?」早早問。住院的人都對自己的疾病極為關注。早早雖說是孩子,也養成了高度的警覺。

  「有一點。」薄護士故意輕描淡寫地說。你不可能騙她,久住院的人,你是騙不過的。來點真真假假虛實結合還比較可行。

  「多少度?」女孩子不是好騙的。

  「低燒。」薄護士很不耐煩地說。那口氣使人沒法再次發問了。

  早早疲倦地閉了眼睛。薄護士端著治療盤走出病房。

  夏踐石快步趕了出來。

  「護士,求求您,對我說實話,早早燒得怎樣?」夏踐石喘著粗氣問。

  「高燒。」薄護士說。

  「怎麼會這樣?!」夏踐石握起拳頭,好像要同誰拼一場。

  「病到了這個時候,就會這樣。出現高燒,還有一系列的感染症狀……我要趕快向醫生報告病情的變化……」薄護士走了。

  夏踐石呆呆地站在醫院的走廊裡,聽憑嗖嗖而過的冷風把他花白的頭髮吹得蓬亂。

  魏醫生來了。

  夏踐石以為他會進行詳細的檢查,沒想到他只是簡單地聽了一下心肺,看了看眼皮,又開了一張X光拍片的檢查單,就離去了。

  魏醫生剛回到辦公室,夏踐石就跌跌撞憧地跟進來。

  「魏醫生,我的女兒在發高燒,您為什麼不做處理?」夏踐石強壓著焦灼,儘量溫文爾雅地說。

  「誰說我沒作處理?我做了所有應做的事情。」魏醫生表示驚奇,以反襯出夏踐石問話的不合理。

  「可是我的女兒現在還在發燒!」夏踐石氣急敗壞。

  「原來是這樣。對不起,原諒我說句很冷酷的話,您的女兒以後很可能還有更大的意外。我們都要做好準備。」魏醫生恢復水一樣的平靜。

  「你們什麼都知道?」夏踐石尖刻地反問。

  「是的,都知道。關於這個病。你們家只碰到了這一位病人,覺得很特殊。但是我們作醫生的,已經遇到過無數這樣的病人,什麼病,到了什麼階段,會出現什麼樣的症狀,都是一定的。這就像是一個被解了許多次的難題,你完全可以不信,用另外的方法再解一遍。但答案是一樣的。」魏醫生喝了一口水。當醫生的一般不習慣當著病人和家屬喝水,他們有潔癖。但這種談話實在是很累人,無論怎樣老練,目睹著豆芽一樣新鮮的生命萎縮,不可能無動於衷。但你也不能驚慌失措,病人家屬還要從你身上汲取力量呢。

  「那她以後還會怎樣?」

  「所有該發生的都會發生。比如……」

  魏醫生剛想評說疾病晚期的症狀,夏踐石突然用雙手捂了耳朵,說:「我不聽!我不聽!我不要聽你說那些可怕的話,那都是假的!是你們編出來嚇唬人的。我的女兒永遠不會死的……」他說著,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。

  魏醫生苦笑了一下。這樣的劇烈反應,一般多見於女性家賂。堂裡男子漢,還是大學教授,少見。看來以後有關的情況,還是同這孩子的媽媽談吧。

  一個病人從住院到死,要不斷地同家屬交流情況。苦差啊。想到夏早早的母親,魏曉日心裡湧上一股異樣的感覺。

  那是一個奇怪而難纏的女人。他決定近期要同她好好談一下,不然萬一出了什麼事,醫生不好交待。

  第四章

  魏曉日在走廊口遇到了前來探視的卜繡文,表示有話要說。樓梯就成了談話場所。

  魏曉日原本個高,又站在高的臺階上,更成了俯視之勢。

  「通常我都是和病人家裡的男人說這些事。」魏曉日說。

  這話可作多重理解。在一個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氛圍裡,把一個女人比作男人,是誇獎的意思。但對卜繡文的丈夫,就有了輕微的不敬。

  卜繡文低兩個臺階,半仰著頭,這使她生出強烈的寄人籬下之感。可你有什麼辦法?

  她點點頭。這個動作也是寓意模糊的。

  是同意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?還是同意談此類嚴重問題,還是以找男人為好?不知道。在人們的匆匆交往中,有太多不能細細推敲的涵義。

  於是兩人在不平等的姿態中,開始交談。

  「您的女兒,患有不明原因的再生障礙貧血,是最嚴重的那一種。就是說夏早早自身的骨髓,幾乎完全罷工,不造血了。」魏曉日的語氣儘量平和。

  醫院的牆壁很可疑,雖說粉刷過的時間不是很長,但綠色的油漆牆圍上,抹著某種稀薄液體的手指印和噴濺狀的血滴遺痕。對於這類藏有他人身體信息的印跡,卜繡文平回避之惟恐不及的。此刻,顧不得了,不管髒不髒地倚了上去。

  冷冷的牆壁,支撐著卜繡文的身體保持直立。她已經從醫學書上瞭解了許多有關知識。不過,書上的文字是啞的,不敢看的時候,可斷然合上。親耳聆聽一名身穿行業制服的醫生,向你宣判親人的病變,那打擊和震盪,又當別論。

  「為什麼?」她悲痛欲絕仰天而問。當然,她是看不到天空的,看到的只是醫院樓道昏暗的天花板。近在咫尺,魏曉日清楚地記住了這個女人的絕望和恐懼,生出深深的憐憫。

  他很想給她一個寬心的回答,如同一個熱敷,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,能為她減輕一星半點的苦楚也好。不知她指的是這病的起因,還是災難為什麼偏偏落在自家頭上?

  「因為一個我們現在還不瞭解的病因。」魏曉日只能按後一種理解回答。

  「那要你們這些醫生是幹什麼的?白吃飯的嗎?!」卜繡文歇斯底里地發作。

  魏曉日憐憫地看著卜繡文,說:「醫生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萬能。」

  「人無時無刻不能離開血液。如果停止造血,就好比一個倉庫,只有消耗,沒有補充,很快就要垮掉。血液就是生命。」無論面前的女人多麼痛不欲生,他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完。「由於紅血球、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減少,您的女兒已經或將要出現高燒、出血等一系列危險症狀……」魏醫生說到這裡,停頓了一下,因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人轉為鎮定,甚至是太鎮定了,凜然如千年寒冰。

  「您的意思是說,我的女兒——沒——救——了?」卜繡文一字一頓地說。

  「不!不不!我只是說您女兒的病情很危險。希望您對情況有一個全面瞭解。」魏醫生忙著解釋。

  「醫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人了?」卜繡文反問。

  「是的。以往也有這樣的病人。」魏醫生回答。他有些奇怪,以往都是醫生提問,今天怎麼反過來了?

  「醫生是對每一個得這種病的病人家屬都這樣說,還是只是對我這樣說?」卜繡文一板一眼地問。

  「對每一個得這種病的病人家屬都這樣說的。我不知道……這有什麼區別嗎?」魏醫生莫名其妙。

  「這區別大了。你的話很嚇人,醫生要是對每一個得這樣病的病人家屬,都這麼沒良心地說話,我看就是你們的職業習慣了,我就不怪你了。你要是只對我一個人這樣說,說我的女兒沒救了,我就恨死你!我馬上就把女兒接走!甭看這是最好的醫院,我也不能讓女兒在這裡多呆一分鐘了。你已經註定認為她會死,我哪能把女兒的命,交到你這樣的醫生手裡!」

  「你……」輪到魏醫生大驚失色。他還從未看到一個病人家屬,這樣決絕。

  「你沒本事!你沒有同情心!你不配當醫生!你把前景描繪得那樣悲觀,你還怎麼能治得好病!無論你讀過多少書,都是廢紙!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,你根本就成不了一個好醫生!

  卜繡文的頭髮因為憤怒,披散了下來,滿臉冷汗涔涔,眉眼因為蔑視而擰歪,整個身體顯出拒人千里的不屑。她不再是片刻前那個驚慌失措的母親,逼到絕處,她已決定立刻帶著孩子出院,再不央求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醫生。於是,她就和他平等了。當你不信一個醫生,你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從他手裡搶回來之後,他還有什麼權威?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呢?!她很仇視他,就是他,一再把不幸的消息,像原子彈的蘑菇雲,一朵朵地從嘴裡噴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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