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血玲瓏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現在老闆在如此繁重的商業運作之中,還要深入研究自己愛女的病症。乖乖!

  「沒什麼可怕的。求人不如求已。自己的命,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牢靠些。」卜繡文說。姜婭正要退出,卜繡文說:「還有一件事,我一直想叮囑你。不要同人說早早有病的事。」薑婭有些慌,說:「我不是有意的。主要是您代理的有些客戶在交易的日子裡,突然找不到您,您的手機又不開,就找到我。

  我只是如實說您到醫院裡看女兒去了。他們問您女兒是什麼病,我就告訴他們了。

  我總想,多一個人知道,要是打聽到了什麼秘方,早早的病也就能好了。真的,我沒有別的意思卜繡文的眼光注視著別處,說:「我並沒有怪你。薑婭,我知道你是好意。但以後不要說了。眾口爍金,那麼多的人都在說卜繡文的女兒病了,這也許會形成一個場,早早的病就更不易好了。也許這是一種迷信吧,但我沒法讓自己別想……」

  薑婭不知說什麼好,畢竟她還年輕,不完全懂得一個母親心中的悲哀。但她還是被深深地感動了,她說:「我一定儘快地把您要的書找到。

  薑婭把書備齊了。她把書交給卜繡文的時候,遲疑了一下,還是說:「蔔總……也許我想的不一定對,您還是別看這些書了……我翻了一翻,太恐懼了……太殘忍了……」

  卜繡文冰冷的手指拂過書面,感受到燙金字特有的凸凹感。她實生奇想,覺得自己像一個盲人,在摸索未知的世界。書籍有新有舊,看來借的買的兼而有之。薑婭細心,按照書的大小,分類擺放,規整地像一包包整裝待發的炸藥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卜繡文閉上眼睛說。這表示她再也不願進行任何討論了。

  夏踐石那天到醫院,看到早早對面的床空了。他是一個遲鈍的人,未曾注意到空氣格外壓抑,隨口問早早:「梁奶奶呢?溜彎兒去了?」

  一個中年人正在梁奶奶的床前忙著收拾東西。聽見這話,抬頭狠狠地看了他一眼。

  夏踐石知道他是老奶奶的兒子。當然,說他是個中年人可能不貼切,或許他的年紀要小一點?他的臉龐由於長期的風吹日曬,粗糙於澀。這使人對他的年齡判斷,易失之準確。

  早早放聲痛哭起來:「梁奶奶昨天晚上死了!」

  「死了?死了!」夏踐石如五雷轟頂。不但是那個慈祥的老人遽然離世,讓他無法接受,更主要的是早早的神情,有一種駭人的蒼老。

  「不會吧?不能吧?怎麼能這樣呢……」夏錢石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悲痛。他想梁奶奶之死這對女兒來說,實在是一個惡性刺激。卻忘了自己這樣不冷靜,對女兒更是重大打擊。

  「喂!我們到外面談談好嗎?」那個人收拾完東西,冷冰冰地說。

  夏踐石拒絕:「我要陪女兒。」那人可能想聊點什麼吧?

  喪母之痛,夏踐石可以想見。但他覺著自己的意志已千瘡百孔,實在無力再承受勸慰別人的擔子。

  「您現在這個樣子,我看不適宜陪女兒。『那人說。

  夏踐石還想說什麼,夏早早說:「爸爸,您和梁叔叔出去吧。我不要緊,哭一會兒就好了。我只是想哭……」

  那人說:「您有這麼一個懂事的女兒,真是福氣。」說著,不待答覆,率先出了門。

  夏踐方只好跟著走了。他很重面子,也怕讓別人下不來台。

  那人站在回廊裡,鐵青著臉,眉頭挽個黑疙瘩。看到夏踐石跟了出來,他說:「對不起。」

  夏踐石出於條件反射地說:「沒什麼。」說完了,自己又覺得詫異,對方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?

  他探究地看著對方,那神態像是在課堂上提問一個學生。

  「我是為我離世的母親請求您原諒的。我叫梁秉俊。當然我的名字對您來說沒什麼意義,但我的母親曾鄭重託付與我。我要把母親的願望完成。」那個人看著回廊外蕭瑟的樹林說。

  夏踐石點點頭。這點頭是什麼意思,他自己也說不清。

  梁秉俊長時間地沉默著,好像忘了他約夏踐石出來的初衷。

  「據我所知,您的母親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女兒的地方。老人家已經過世了,我們就不必再說這件事了吧。」夏踐石惦著女兒,預備告辭了。

  「您,慢走……我有點走神,好像母親就在身邊。你知道,就在這個位置,我和母親進行過一次談話。病了多年,她什麼都知道,什麼都想過了。對自己如何走,她有打算。原來我試著讓她別想,不管用,後來就由她了。她說那一定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,一個人孤獨地走……我說,不,不會是那樣的,我一定在您的身邊。她說,不一定啊。

  傻孩子,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……「說到這裡,梁秉俊熱淚盈眶,但他很堅決地抹了一下眼睛,不願自己沉浸在感傷的氣氛裡,頑強地說下去,」死,她不怕。

  我信。後來,同你的女兒住在一起了,她喜歡這個小小的聰明的人兒。也多了一個擔心,怕那個時辰來的時候,會嚇壞了您的女兒。她說,她一定想辦法在死之前搬到其他的房間去。我猜,母親盡力試著做了……

  「但是,很遺憾,她沒成功。您女兒還是受驚了。這就是我要向您道歉的地方……」

  梁秉俊又抹了一下眼睛。

  「這……別說了,死畢竟是誰也無法預料的事啊……死者為大,別放在心上了,老人家也不是有意的……我們不要再說這件事,好嗎……」平時在課堂上侃侃而談的教授變得語無論次,哀求著。

  「好了,這個話題就不談了。還有一句話,是我的母親一定要我告訴你的……」

  「什麼話?」夏踐石突然很緊張。聽一個業已去世的人的遺言,有一種森然感。讓人害怕那種屬￿死亡的智慧。

  「我的母親要我告訴你——」梁采使沉吟了一下,仿佛是在考慮怎樣把話說得更妥貼明白。夏踐石屏住氣。

  「那就是您的女兒夏早早不能光靠著輸血維持生命。總有一天,血會不管用的。我媽媽住過多年的血液病房,她見過許多這樣的病人,最後無一例外……早為孩子想辦法……就這些。」梁秉俊說完了。

  夏踐石木雞似地站著。他知道,輸血是沒有辦法的辦法,醫生也說過這個法子總有失效的。但以後的事情,他不願去想,也不敢去想。他祈望冥冥之中出現一個奇跡。

  夏踐石很惱怒面前這個憂鬱的男人。他一身晦氣,把那個朦朦朧朧但是異常嚴峻的現實,提前擺在一個父親的面前了。

  「您把我從女兒身邊叫出來,就是為了同我講這些話?」

  夏踐石說。

  「遵母命而已。」梁秉俊說。

  「我還以為您的母親有什麼秘方要傳給我呢!」夏踐石說。他真的是這樣猜測過,失望就更大。

  「如果真有什麼秘方,我的母親自己就不會因此去世了。」梁秉俊長歎一聲。

  「那我們現在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?」夏踐石不耐煩了,他急著回去看女兒,每次的探視時間是有限的。

  「母親說,她在天上會保佑您的女兒的……」梁秉俊在他的身後說。

  「謝謝。」夏踐石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梁秉俊意猶未盡。他很想同誰說點什麼,在這種特別的時刻。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一天,他和母親無數次地討論過,雖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,當這一刻真實到來的時刻,他還是感到巨大的悲傷失落。他緩緩地走著,他就要走出醫院的大門了。大門外,是沸騰的人群,沒有人知道一個名叫梁王氏的老人過世了,她曾經那樣受盡苦難。梁秉俊閉上了眼睛,有兩顆蘊含了很久的雨滴,從天上落下。

  「你好!」突然,有人拍拍他的肩膀。

  梁秉俊睜開眼睛,是魏曉日。

  「不知道……對你說什麼好。在這種時刻。」魏曉日說。

  「什麼都不說。就好。

  魏曉日就什麼都不說,陪梁秉俊站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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