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血玲瓏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梁奶奶開始聽得蠻有興致,聽著聽著就變了臉。眉頭怪怪地皺成一個疙瘩,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。

  夏早早自說自話,並沒有注意到老人的異常。見老奶奶不回話,以為老人累了,也就乖巧地閉了嘴。

  梁奶奶堅持著,努力不使自己發出呻吟,掙扎著按響了床頭的紅燈。護土翩然而來。

  已換了另一位面龐黑黑的護土值夜班,她俯下身問:「您怎麼了?」

  「我……沒什麼……只是有些害怕……」梁奶奶又覺得自己好些了,想到自己害得護主白跑了一趟,心中內疚。吃力地說:「勞駕你,我只是想問一下,我的兒子什麼時候能來?」

  護士說:「這事,薄護士交待過了,已經到處在找他,只是還沒能通知到。我們去抓緊的。您還有什麼其他要緊的事嗎?」黑面皮的護土特別強調了「要緊」。那言外之意,便很明白。

  飽經滄桑的梁奶奶,像鹹魚似的張了張嘴,遲鈍地搖了搖頭。

  護土就走了。

  夜幕深了。

  夏早早已經睡著了。每逢輸過血的第一天,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,睡得也格外香甜。

  梁奶奶又把床頭的紅燈按亮了。

  護士又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來。

  「您又哪兒覺得不舒服?」聲音已不是問候,帶著冷冷的刺激了。聽到這種語調,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發作,才對得起護土的辛勞。

  「我沒有哪兒……不舒服……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,結結巴巴地回答。

  「那您兩次三番地叫我來,總得有點什麼理由吧?」護士的厭煩已經很明顯,要不是老人家的滿頭白髮即使在黑暗中,也反射著雪似的銀光,她就要給她上一課「狼來了」。

  「我只是想問問我的兒子……」老奶奶的頭顛動著,眼睛執拗地看著窗外。

  「您兒子的事不是同您說過了嗎,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,他的手機一直沒有訊號,也許到了山區……」護士提高了聲音。

  「找不到他,就算了……我想……能不能讓我今天晚上……住在別的地方去?」梁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氣,才說出這個請求。

  「為什麼?深更半夜的,您跟誰換房間能成啊?怎麼也得等到天亮啊。」護上很驚訝。

  「不為什麼。只是……我有些怕。」梁奶奶恐懼地說。

  「怕什麼呢?您是一個老病人了,又不是第一次住院,對這裡的情形不熟悉。不要緊,睡吧。要是實在睡不著,我給您服一點安眠藥……」護土像哄小孩子一樣地說,心裡巴不得老人會接受。要知道醫學用藥物催眠——古代叫把人「麻翻」,是很常見的。

  「不……我不要安眠藥……我只是害怕……好了,我不怕了……」梁奶奶仿佛突然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,沖護上擺了擺手,就堅決地不再說什麼了。

  黑面護士就很安心地走了。她實在是很忙的。她不怕忙,護主要是不忙,就像漁民捕不到魚,百無聊賴了。但護土不能無價值地忙,是不是?如果你快死了,護土為你忙,就忙得其所,忙得心甘情願。要是你虛張聲勢,讓護土白跑腿,護士就會恨你不尊重她。

  護土恨一個病人,是很容易的事情,而且她很直率,一定讓你儘快地感覺到,讓你知趣。

  人若一把什麼事扯到尊重上,不但複雜而且微妙了。老奶奶是何等人呢?她有一個聰明的兒子,她怎麼會不明白這一點呢?明白了這一點,她就放棄了再次打攪護土的決心。

  睡到半夜,夏早早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,好像許多氣泡從一個瓶口擠出來,被吹向天空。被風一掃,劈劈啪啪地破碎了……

  她揉了揉小鼻子,翻了個身,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腦袋,雖說這是很不衛生的,但人在半睡不醒中,通常顧不了那麼許多的。

  「早早……啊……」

  她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叫她。

  這聲音潛進地的夢中,變成了一隻陷在泥潭裡的小豬在向她呼救。

  「你等等啊,我馬上就來救你!」睡夢中的小姑娘大聲地回答,但實際上她只是在床上踢了一下腳,把被子踹開了。

  她伸出了手,把夢中小豬救到岸上了,泥巴濺了一身,很奇怪的泥巴,有礦石的味道。

  實際上,那聲音是梁奶奶發出來的。無數鮮血湧出了她的喉嚨,彌漫在她的口鼻。

  她無力撳動牆上的緊急按鈕……

  梁奶奶有一種預感,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。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兒子——他是她惟一的親人。

  她還有一個深深的顧慮,怕臨死前的掙扎,嚇壞了早早。所以她想換病房……但是護上忽視了她的呼籲。她應該再三堅持這一懇求,可惜她沒有經驗。她感到事態有些不妙,但她沒有死過,這世界上最有經驗的老人,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事。這就使得她對自己的生命進程沒有十分的把握。她又是一個很不樂意麻煩別人的人,這種性格在她的一生中,幫了她不少的忙。她就因此很寶貝這個優點。但這一次,這一優秀品質,讓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這間與孩子合住的病房裡了。對不起孩子啊……這是她臨失去知覺以前的最後一個念頭。

 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這間房子的半邊空間,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沒有一點感覺。

  半夜,護士進行例行巡視的時候,才發現了這個悲慘的局面。她雖說見到過許多死亡的場面,還是被狠狠地嚇了一跳。梁奶奶的臉上佈滿了血泡沫,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紅蟹,蠻橫地到此一遊。她一時無法判定老人是否還有搶救的希望,趕忙去叫值班醫生。

  年老的女醫生粗略地檢查了一番,散淡地說:「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。」

  黑面護上很緊張,病人畢竟是在她值班的時候,無聲無息地死亡了。

  「不必太在意。血液病的病人,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。儘管不停的輸血,病人表面上還可像正常人一樣,但他們的生命是借來的,十分脆弱。關於這種結局,早在他們入院的時候,就同家屬交待得一清二楚。所以不會有人找醫院麻煩。

  俗話說,醫得了病,醫不了命。放心好了,要是有什麼大不了的,我會為你說話的。

  「女醫生朝黑臉護上擺擺手。

  人們通常只知道官官相護,其實醫醫相護,更是司空見慣。說到底,也是自保。白衣使者們可能會在小事上紅臉,到了這種需要槍口對外的時候,定會同仇敵愾。

  護士長籲了一口氣。她生怕有人說這是她的失職。

  「謝謝。」護土很感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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