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血玲瓏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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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早早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著,小聲對薄香萍說:「阿姨,我肚子裡是不是有一條跑血的蟲子啊?」 薄護土嚇一跳,她在血液病房當了這麼多年的護土,還從沒見哪個病人生出這樣古怪的問題。 「瞎想什麼啊?該打!趕緊吃中藥。」薄護土晃著藥瓶,裡面盛滿了和可口可樂一樣顏色卻遠要渾濁的液體。 夏早早苦著臉把藥湯咽下。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著的一小根草莖。 夏早早天真無邪的目光盯著薄香萍,問:「阿姨,您說我的病能好嗎?」 幾乎每一個病人都曾這樣問過醫生護土。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惡劣的情形下,也總是舌頭不打卷地對他們說:「能好! 一定能好的。「在這個問題上,她」說謊比說真話還斬釘截鐵。有的病人在她這樣回答過的第二天,就死去了。但是下一個病人詢問的時候,她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答。 但這一次,面對著無底洞一樣的雙眸,薄香萍心慌膽虛,佯作生氣轉守為攻道:「誰吃飽了撐的,說你不能好了? 他有膽量,你讓他到我跟前說一個試試……「老奶奶不忍看著薄護士為難,出援手道:」小姑娘家家的,想得倒多!你看我多大年紀了?閻王老子那兒,掐頭去尾,不要老的,不要小的,是把咱們忘了……「 要是大人,早就看出這一唱一和的破綻來了。小姑娘沒那麼多心眼,按著自己的思緒往下說:「可是我吃了這麼多的藥,我喝過的藥,比我從小到大喝過的所有汽水都多了,可是我怎麼越來越沒勁了啊?一輸血就有勁,邪不邪門啊? 剛開始我以為,輸了男人的血,所以我有勁。可是不對啊,後來我輸了女人的血,我也有勁……我就害怕了,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壞了……「薄香萍倒吸一口涼氣,直辣嗓子。這不是孩子,是人精! 她氣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腦殼,說:「你想哪兒去了?男女還分得挺清,又不是上公共廁所!再說啦,你怎麼知道給你血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啊?我這個當護土的,都不記得! 瞎猜!「」怎麼是瞎猜?「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擰起來,」輸血的瓶子上,不是寫著獻血人的姓名嗎,那個叫什麼志強的是不是男人?叫淑貞的是不是女人?「女孩子振振有辭。 「可是……也有的人的名字,並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來的啊?」薄香萍頑強地反駁著。 「是啊,比如叫什麼常福的,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來,所以我就沒算他啊。」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。 「你已經輸了這麼多次血了啊?」薄香萍話一出口,頓生悔意。護士不該這樣問,會刺激病人。因她一天忙著各病房轉,並不是單護理夏早早一人,所以胸中也無數。 「是啊,我已經輸了好多人的血了。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夏早早了,變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雜燴人了。阿姨您說是不是啊?」 天啊!這孩子再住下去,原來的病好不了,腦子也快出毛病了。 薄護士正不知如何招架,老奶奶再次援手:「小孩子家,別胡說。你當然還是以前的早早了,還是你媽媽的乖孩子啊。就像海棠果長著長著,顏色由青變紅,個頭由小變大,從澀變甜,熟了唄!可你能說這個海棠果,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海棠果了嗎?」 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!薄護土苦笑,但此一招確實解了圍,小姑娘思緒轉移,「奶奶,等我出了院,給您買一大筐白海棠,不要紫的那種,光好看,酸!我知道您最愛吃海棠了,白海棠甜!」夏早早膩在梁老太的懷裡,好像小貓和老貓。 「唉喲喲,你聽聽,小嘴多會說!一大筐白海棠,還不得把奶奶最後的一顆牙給酸倒了?」老奶奶裝作得不償失。 薄護土急忙掉轉身,想到別的病房去看看。她知道,按照慣例,這兩人,都沒有活著走出醫院的希望了。 「薄護士。麻煩您留一下。」梁奶奶突然褪去臉上的笑容,很正式地要求。 「有事嗎?您哪裡不舒服?」薄護士走近老奶奶身旁。 「早早,你到外面玩一會兒好嗎?」老奶奶佈置道,顯出即將開始的談話不同尋常。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。她很想知道她們要偷偷說些什麼,可是你有什麼辦法? 病房的門雖是虛掩著,但走廊裡是人來人往,不可能躲在外面偷聽,她只好充滿遺憾地走開。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,突然有些不好意思:「我想兒子了。 幫我打個電話,找他來看看我。 這不是一個難滿足的要求。在住院登記上,都記載著家人的聯繫電話。 「他不是前天剛來過嗎?走的時候還特意和我們說,他要到邊遠地區出差,一時半會回不來。他沒和您說嗎?」薄護士說。梁奶奶的兒子探視的次數不是很勤,那是因為忙,而不是不孝。 「他都說了。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。嗨,我只有他的手機號,一大堆碼子,撥了前頭忘了後頭……」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。 老小孩老小孩,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樣,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。薄護士想起自己的父母,便有些遷怒眼前的老人。 幸好剛才悲天憫人的情緒還未完全消散,於是不曾發火,基於職責問道:「他給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電話了嗎? 「沒有哇。」老人低下頭,仿佛這是自己的過錯。 「也沒有給我們留下。不過您甭急,一個大活人,終是找得到的。您安心等著聽信吧,我就去給您辦這事。」薄護士說著,走了。 今天不是探視的時間,整個醫院裡顯得很寧靜。黃昏降臨了,籠罩醫院的白色加上夜晚的發藍色,混合成一種沉悶的壓抑。幾隻烏鴉從遠處飛來,繞著高大的楊樹盤旋著,好像在忽遠忽近地欣賞著自己建築在樹梢上的家。那些雜亂的小樹枝和舊毛線搭成的破筐似的窩,實在與溫暖和精緻相差甚遠,但這也是家啊。無數住院的病人的目光,掃視過這些烏鴉窩,由衷地羡慕它們。 「真想回家啊。」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。 「真想回家啊。」一個稚嫩的聲音重複著。這是夏早早,薄護士一走,她就溜回來了。 梁奶奶歎了一口氣。 夏早早也歎了一口氣。 梁奶奶突然意識到了某種責任。她打起精神說:「小小的孩兒,你歎的什麼氣? 夏早早反唇相譏:「那您歎的什麼氣呢? 梁奶奶說:「我想我兒子了。」 夏早早如法炮製:「我想我爸爸媽媽了。」 老奶奶說:「是你爸爸對你好啊,還是你媽媽對你好啊?」夏早早說:「要說好,還是我爸爸對我好。他從來就沒大聲說過我。要是我考試成績不好,或是打壞了什麼東西,闖了什麼禍事,就得先跟我爸爸說。他總是跟我一夥,甭管出了啥事,反正會護著我。要說我媽這個人,心裡也挺愛我的,但嘴比我爸爸凶。她從來不當著我的面親我,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來,發現她正站在我的床前,一動不動地看著我。嚇了我一大跳,心想怎麼啦?媽媽一看我醒來了,轉身就走了。 後來我聽她對別人說,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親他們,要不他們就太嬌氣了。我覺得我媽說得不對,要是我以後有了孩子,我一定天天親親他們。奶奶,您說是不是啊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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