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送你一條紅地毯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提琴盒子裡能站起一條真正的男子漢嗎?他記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,最早的榮辱觀和征服欲,以至於第一次的狡詐和欺騙,都是從這種被譏為肮髒的遊戲中開始的。

 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,這使他的臉顯出了一種近乎殘酷的表情。他和這個褲子上繡了花的男孩並不屬￿同一個世界,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屬￿同一個世界一樣。他自信自己比他們更強大。

  他一揚手,一把五彩的球,像一陣寶石的雨,鏗鏘有聲地墜入了路旁的水窪。

  「你這是幹什麼呀?」大紅為張文的反常擔心。

  張文已經平靜下來。他的手心裡還留下最後一顆。畢竟已經多少年沒碰到賣彈球的了。

  這顆沾滿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,是黑色的。

  五

  雨,停了。

  東方天際出現了一道豔麗的彩紅。很窄很硬的色帶,分隔得非常清晰,像一把水晶的弓。在這條等級森嚴的正宗長鏈之外,不知何時籠罩起一匹寬大薄軟的霓,它色譜的排列與主虹恰好相反,彼此間全無界限,毫無原則地互相渲染著,混淆著,像染花了的輕紗,自有朦朧旖旎之美,在雲海之上飄浮。

  「你說張文他們返回來,到底要幹什麼?」偉白琢磨了半天,對甘平說,「他們會不會是來報恩的?」

  「這……」這甘平可沒想到。幾十年來,她耳聞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臨下慷慨無償地援助別人,從未期望過什麼回報。偉白想到哪裡去了?甘平雖然已經變成了普通老百姓,但她血管裡湧動著那種與生俱來的矜傲,卻是平民出身的偉白所不能理解的。

  「受人滴水之恩,當湧泉相報。這也是咱們的傳統美德。張文是山東人,該是最講義氣的。」偉白振振有詞。

  「需要什麼,你自己去要吧!」甘平不耐煩地回了一句,開始考慮把腳下這個黑提包藏在哪裡合適。

  「當然不能自己張嘴要了。得用啟發誘導式,讓他們自己悟到這一點。到時候咱們還得再三推託,保住面子……」偉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嘮叨。

  甘平把帆布包放進寫字臺下面的大抽屜,想想,覺得不妥,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。她抻出來,踩著凳子,把提包擺在了立櫃頂。退後幾步一觀察,實在太顯眼了,又趕忙拽下來。藏在哪兒合適呢?原先舒適安寧的家,現在卻處處危機四伏。

  「這還不好辦,看我的。」偉白說起自己娘家保藏貴重物品的方法,接過提包,打開壁櫥門,扯出一床舊網套,把提包嚴嚴實實裹在裡面,又塞進去。關門,加鎖。

  「怎麼樣?」

  「不錯。」甘平答道,心裡卻有些嘀咕:倘若進來的賊也是小戶人家出身,專曉這種「敗絮其外,金玉其中」的策略,豈不毀哉。然而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,只得由丈夫。

  「要是自己的錢……」甘平下半句「倒還不會這麼擔驚受怕」還沒出口,偉白眼睛一亮,說:「我也正這麼想呢,要是咱們自己的錢,就好嘍!」他說著走到壁櫥門前,不辭勞苦地將剛裹好的黑提包,又揪了出來。

  「我倒要看看,這裡頭有多少錢?」

  「嘩」的一聲,那些淺紅色的「磚坯」很有彈性地滾落在地,堆積著,夠砌一堵小小的牆。

  「真不少哇?」偉白羡慕地說。

  誰說吃不到葡萄就說是酸的?!甘平氣惱而又不無好笑地看著偉白。

  「這些用來買彩電。」偉自從中抓出兩遝。一遝是一千,他已經數過了。

  「我們有彩電。」甘平冷淡地說。

  「太小了。車是越小越好,彩電可跟飛機似的,越大越好。」

  偉白又抽出兩遝:「這些買一台高級組合音響。」

  「還買什麼?」甘平似笑非笑。

  「這些買錄相機。」偉白想了想,狠狠心,又加上兩遝,「要買就買台好的。」完後,偉白抬起頭在屋裡睃視:雙缸洗衣機已經不夠先進了,新出的全自動洗衣機,從洗到晾,不必濕手。照相機也該更新換代了,記得好像是哪本攝影雜誌上登的,最新的美能達——7000型,有五個優先呢。電冰箱是雙開門的,還算湊合,但願市場上近期別出現什麼三開門、四開門。等看到兒子的小床,他猛地一拍腦門:怎麼能把智力投資給忘了,買一台兒童電腦!對了,還有鋼琴,只是聽說這是如今最緊俏的商品,恐怕不好買呢。還買什麼呢?他冥思苦想著,空調,小汽車,這當然都是大宗,只是咱們房屋的建築質量差,封閉不嚴,據說空調好買,電費掏不起。嗨,有這麼多錢,還怕電費嗎?吃得起餃子就打得起醋?至於小汽車,買來後放哪呢?樓底下的車棚冬不擋風夏不避雨,還不把車給淋壞了……

  偉白想著,念叨著,像咒語一樣呼喚著這些高檔消費品,地下的「磚堆」迅速地被碼成整齊的階梯,步步升高……

  夠了!甘平實在看不下去,金錢果真有這麼大的魔力,把一個循規蹈矩的政工幹事,變得如此瘋瘋癲癲。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。別的沒有,還能沒有一身傲骨嗎?錢財再多,也是人家的,與你有何相干。她想把偉白從癡迷中拖出來,不由得想起中醫的穴位。她和偉白之間有一處禁忌的穴位。

  「偉白,咱們不是說好要買一條紅地毯嗎?」

  紅地毯像鋒利的針刺使偉白頓然回到現實之中。屋內雖說只有甘平一人,他還是為自己的失態而懊悔,不出聲地將錢重新裝好鎖起。

  甘平和偉白好像陌生了。

  天已不早。甘平紮上圍裙準備做飯。「吃什麼呢?」她仰著臉問偉白。

  就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、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問過丈夫的話,卻把偉白惹惱了:「喝潘冬子的野菜湯!」

  甘平莞爾一笑,沒理他。打開冰箱,傾其所有,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。不管張文多麼有錢,他是叫著姨媽找上門來的。

  偉白沒好氣地說:「人家會看上你這桌家常飯?早在外面館子裡吃飽了!」

  甘平還是一意孤行的燒菜做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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