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女心理師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一四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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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。大芳說:「他找小老婆,我也高興。」 大收穫。如果心理師帶著義憤填膺的口氣引導了來訪者的情緒,有誰能在這種明顯被損害的情勢下,說出如此沒骨氣的話呢?開放和中立誕生了轉機。 賀頓幾乎疑心幻聽。若不是親耳聽到,簡直打死也不會相信——現代社會還有女子喜歡丈夫找小老婆! 賀頓提醒自己,不要衝昏了頭腦,也不能面對重大突破沾沾自喜。一切從來訪者的福祉出發,乘勝追擊。她不解:一般妻子說到丈夫的外遇,用的都是「情人」,粗俗一點的,用的是「相好的」,甚至可以罵人,比如「婊子養的」、「那個不要臉的賤貨」等等,像大芳這樣徑直就用了「小老婆」的稱呼,極少見。帶著屬逝去年代的陳腐氣息。 在鬥智鬥勇的回合中,賀頓依靠的除了學養人格,就是獵犬一樣靈敏的直覺。 賀頓不能放過自己的疑慮,儘管只是一閃念。她說:「原諒我打斷一下你的話。你剛才說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,是他的小老婆?」 「對,有一個算一個,都是小老婆。」大芳堅定地重複。 賀頓注意地看著大芳的表情,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,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翹。如果她看得不錯的話,這是一個微笑的雛形。千真萬確,是一個微笑,而不是一個苦笑,更不是嘲笑。 這個發現讓賀頓百思不得其解。丈夫有了情人,這是怨憤事件,以往陳述中,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齒,如今,為什麼有了瞬忽笑容?是自己眼花繚亂還是以往粗心大意,根本就沒有發現這個致命徵兆? 賀頓不敢怠慢,只有再次驗證自己的發現。她說:「小老婆的事,你真的很高興嗎?」 大芳肯定地回答:「要說氣,那肯定是有的。不過,我還是高興的。」 暈倒!賀頓近在咫尺,這一次聽得真切無比。她不由怒火中燒,說:「你既然高興,那你幹嗎還要離婚呢!」 大芳惡狠狠地說:「這還不都是你調唆的。離了婚,有什麼好的,我連大老婆也當不成了!」 天!引火燒身!倒打一耙!好心當成驢肝肺!賀頓奮而起立,摔門而去。 大芳也起身就走,對工作人員說:「退錢!」 晚上,賀頓徹夜不眠。這樣的效果,始料不及。 並不後悔,只覺得有一個方向沒有好好地把握。大芳提到了「大老婆」、「小老婆」,在大芳的字典裡,它們意味著什麼?又掩藏著什麼?混沌不明。 大芳,你會不會再來?如果不來,賀頓也不再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失敗。她曾經由於自身的不完美,特別企圖做一個完美主義者,現在,她決定允許自己失敗和缺憾。就像在醫院裡會有病死率一樣,心理師也會有來訪者的死亡率,那不是心理師的恥辱,只是一個不以人們主觀意志為轉移的規律。 這個道理很簡單,認識它卻需要很久。只有簡單平凡的鹽,才能止住腐爛。 很晚了,柏萬福還沒有回來。雖說只是上下樓的幾步路,但他執拗地留在診所,等候著電話。 賀頓已經濛濛矓矓地入睡了,柏萬福回來了,推醒賀頓說:「我送給你一個禮物。」 賀頓是個喜歡禮物的人,惺忪睡眼四處張望,說:「又不逢年過節的,好像也不是誰的生日,送什麼禮物?」看到柏萬福兩手空空,說,「你騙人!」 柏萬福說:「我不騙你。真的有個禮物。我剛才約到了大芳,又查了你的時間安排,約她明天下午三點來。」 賀頓一下子睡意全消,說:「是她打來電話嗎?」 柏萬福說:「正是。」 賀頓看了一眼掛鐘,說:「這麼晚了。」 柏萬福說:「我知道你在意她。她若來,決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時分作出的。此念一起,她會馬上打電話……」 賀頓說:「半夜有錄音電話值班。」 柏萬福說:「我知道。但是以她的性情,如果沒有人接待,只是電話值班的機械應答,她一定會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,機會稍縱即逝,很難說她還會再積聚起勇氣……」 賀頓說:「所以這幾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診所接聽電話?」 柏萬福搓搓手說:「是啊。守株待兔,有了收穫。」 賀頓很感動:「謝謝你的禮物。」 柏萬福說:「其實這件禮物是你自己送給自己的。你的誠意讓大芳終於來了。」 說不清這是賀頓和大芳的第多少次會面。 大芳的氣焰不再那樣囂張,怯生生地說:「你還願意見我?」 賀頓說:「謝謝信任。」 大芳說:「除了你,我真不知道還能找誰。」 賀頓說:「其實有一個人永遠和你在一起。」 大芳大驚,說:「誰?我怎麼不知道?」 賀頓說:「那就是你自己!」 大芳說:「你這是耍我。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。」 賀頓正色道:「並不一定。很多人是分裂的。」 大芳說:「比如誰?」 賀頓道:「比如你。」 大芳冷笑道:「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?」 賀頓說:「那是精神科醫生的事,我並沒有這樣說。但這並不表明你發展下去,就一定不會染此惡疾。」 大芳說:「危言聳聽,證據何在?」 賀頓說:「作為你的心理師,我已經煩了。」把切身感受說出來,是一步險棋,雖然它是實話。 大芳並沒有惱羞成怒,反倒像碰到了知己,說:「你以為我就不煩嗎?我比你更煩!」 賀頓說:「好事。」 大芳說:「你幸災樂禍?心理師不應該這樣沒有階級感情。咱們兩個一起煩了,怎麼是好事?」 賀頓說:「物極必反,才會尋求改變。」 大芳說:「我一直在尋求改變,否則我不會厚著臉皮又到你這裡來。」 賀頓說:「因為你想改變,我才和你在一起。大方向是一致的。」 大芳說:「從哪裡改變呢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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