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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第十八章 沮喪就像鐵銹一點點堆積起來

  賀頓說:「您今天到我這裡來,是想討論什麼問題呢?」

  大芳苦笑,說:「賀老師,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了,您把我忘了?怎麼生分起來?連我是什麼問題,都不知道了?」

  賀頓心裡說,我怎麼能把你忘了?這一段時間,我為了你的案子,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啊!

  賀頓看著大芳,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你是我的再生父母,我把誰忘了,也不能忘了你啊!這番話自是不能對人說的,豈止是不能說,連蛛絲馬跡也不能顯現。賀頓看大芳的角度已經和以前大不一樣,從大芳的佯作鎮定中,看出了虛弱和控制。沮喪就像鐵銹,一點點地堆積起來,塗抹在大芳的臉頰上,晦暗的顏色象徵著她的生活不堪一擊。

  賀頓說:「您捲土重來,不是單純聊天吧?」

  大芳收斂起笑容說:「我要解決我的問題。」

  賀頓讓大芳回到了主題,接著說:「到底是什麼問題?」

  大芳說:「您都知道。」

  賀頓不得不承認,以往的過失,已將大芳慣出毛病了。她調整了一下情緒,讓面容更加平靜,說:「其實,我並沒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樣清楚。每個人,都是自己問題的製造者,也是解決者。」

  大芳也曾飽覽群書,應答:「你這話說得不錯。但是,我掏了錢到你這裡來,經年累月,並不見什麼成效。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問題?如果你說不出來,或者雖然你說了,可我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,那我還會走,這一次,真的永不再來。」

  大芳言辭傲慢,勝券在握。她知道賀頓對自己的案子很上心,激將之下,讓賀頓對自己更加注意。

  賀頓靜看大芳表演,如果是從前,她會焦慮,會急赤白臉地表白,會像猴子獻寶一樣把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盤端出,會不遺餘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論框架和對問題的基本看法,會期望得到來自大芳的認同……總之,她會以滔滔不絕來展示水準。但這一次,賀頓不再周旋舊窠臼。正果修成,人就安靜了。

  賀頓說:「我對你無能為力了。如果你不再相信我,當然可以不再來。不必奢談以後,咱們立馬生效。」

  賀頓說得很和緩,沒有任何情緒和要挾的成分在內。這不是一個手段和策略,是此時此地的真切想法。儘管她對大芳這個案子饒有興趣,儘管她已經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,但都不會挽留大芳續治。

  大芳凜然一驚。她已經習慣了到這裡來一訴衷腸,博得同情和歎息,尋求世人對自己最後的關切和注重……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現在,突然一風吹了,說沒就沒了,如何是好?

  大芳哭喪臉道:「賀老師,你煩我了?」

  「沒。」賀頓明確否認。

  「那你對我黔驢技窮了?」大芳反唇相譏。

  「也不是。」賀頓很肯定地作答。

  「老松給我使壞了?」大芳腦筋轉得很快。

  「沒有。我最近沒有看到過他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什麼?」大芳大惑不解。

  賀頓反倒笑了,說:「你怎麼如此健忘?剛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不要再來了嗎?」

  「那是有前提的,就是如果你說不出來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話。」大芳恢復了鎮定。

  賀頓說:「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,我就是說不出來你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大芳發現自己正被逼進死胡同。如果她承認賀頓說得對,那自己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裡。人家收你錢財替你消災,既然不收你錢了,撒手不管順理成章。如果說不同意這個說法,那就表明即使賀頓說不出是怎麼回事,自己也要心甘情願留在這裡。大芳何許人也,哪能就這樣輕易就範?她反問:「你說怎麼辦呢?」

  這一招也很厲害,來訪者和心理師經常鬥智鬥勇。賀頓試探說:「你還是相信我?」

  大芳不打磕巴地說:「那是當然。我把錢砸在你這裡,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你這裡,把自己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你,這難道不是信任嗎?說句實話,就是我親娘老子在世的時候,知道的也沒有你多。」

  賀頓說:「你把我當盟友?」

  大芳說:「那是自然。咱們是反擊老松的統一戰線。」

  癥結所在!若是以前,賀頓會把這句話當做微塵,輕輕飄過,就算對大芳火藥氣味的用詞稍有不滿,還是會同意她和大芳結成心理聯盟。

  那時候的賀頓,雖然在理論上恪守著心理師的中立原則,但對男人的潛在仇恨,會不由自主地讓她滿懷憤怒。現在,清洗了怨毒顆粒的賀頓,比較客觀了。

  賀頓和顏悅色地糾正大芳:「我和你不是抗擊老松的統一戰線,是拯救你的統一戰線。」

  大芳滿臉困惑地說:「這有什麼不同嗎?難道不是打擊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嗎?」

  賀頓不從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那樣會陷入對立。她避開鋒芒,說:「你離婚,是不是就打擊了老松呢?」

  大芳很得意地說:「當然是。他以為我不敢,但是,我就離了。怎麼樣?」

  賀頓說:「那你既然打擊了老松,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?」

  大芳好半天才說:「沒有。如果拯救成功了,我就不來找你了。」

  賀頓說:「據我看來,離婚不但沒有成功拯救你,反倒使你越來越孤僻和自卑了,萌生絕望。」

  賀頓決定直擊要害。

  大芳先是一愣,然後說:「你也看出來了?」

  賀頓簡短地回答:「對。」

  大芳說:「既然你看出來了,真人面前不說假話。我以為離婚之後,一切都會好起來,結果,更不知道滿腔怒火向誰發洩,真相永遠搞不明白了,心裡就更憋屈。」

  一個離婚女子,無暇計劃自己的新生活,死死地纏在報復之中,為什麼?如若是從前,賀頓會把疑惑放開,追問就是冒犯。這一次,賀頓直抒胸臆:「離了婚,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沒有關聯了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把發洩怒火當成頭等大事?你似乎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?」

  「那當然。我永遠都是關心他比關心自己為重!」大芳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。

  「為什麼?」賀頓逼進。

  「因為我既然嫁了人,從此就和他融為一體。他快樂,我就快樂。他哀傷,我就哀傷。」大芳毫不含糊地回應。

  喪失自我,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,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?賀頓顧不得懊悔和反思,順藤摸瓜道:「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尋歡作樂,當然高興,你感受如何?」

  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。如果依賀頓以前的脾氣,這個問題就會變成:「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歡作樂,自己當然是高興的,但建築在你的痛苦之上。」

  這就不是一個中性範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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