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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大芳說這些話的時候,臉上露出很享受的樣子。

  「後來他就向你求愛了嗎?」賀頓決定加快進度。

  「哪有這麼快呵!後來他就把糖一顆一顆地扔進池塘裡。剛開始扔的時候,我心想,哼,耍什麼闊綽啊,扔上幾顆你就得手軟。沒想到,他一顆顆地扔下去,衣兜的扔完了,就扔褲兜的,褲兜的扔完了,又扔屁股兜的……他的手沒軟,我的心先軟了。我說,別扔了,再扔,整個池塘都是甜的了,魚都得齁死。

  「小松說,這都是你的罪過。我不服,說你這個人怎麼能瞎賴人呢?糖不是我的,扔糖的手也不是我的……小松說,可這些糖是給你買的,你不要,這些糖也是你的。既然是你的,我也不能再要了,只能扔了。下次我從城裡回來,我還要給你帶肉,你不吃,我也扔進池塘裡。再下次,我會給你帶毛衣,你不要,我也扔進池塘裡……

  「我一聽,嚇壞了。這不是罪過嗎!鄉下人把浪費看得比什麼罪過都大。我那時真的太傻了,他說是我的罪過,我就真相信了,覺得我要是不答應他,我就是個壞姑娘了。再說,我們那裡很窮,牛奶糖、肉、毛衣這些東西,都是做夢也搞不到的,有人要給你這些東西,我以為這就是愛了。後來,我就跟了他。

  「小松挺能幹的,腦子也很機靈。結婚以後我才知道,他往池塘裡丟的那些糖,都是假的。是他跟人討了一些糖紙,包上了小石子。一顆一顆扔到水裡的時候,水花特別大。我說,你就不怕我一下子答應了,剝開一顆就吃,還不得把我的門牙硌下來?

  「小松說,我猜定你不會。你那會兒挺傲的,哪能一下子就範呢?再說啦,就算你應承了要吃糖,我有一個兜裡裝的是真糖,我趕緊拿出來換下就是,保准讓你甜得張不開嘴。

  「就憑著他的這個鬼精靈勁,後來又被推薦上大學,就是工農兵學員。畢業以後被當成青年幹部,選拔進了領導班子。人家都說他一回了城就得把我甩了,沒想到正巧那會兒我病了,他也面臨著進步的一道坎,組織上正在考察他。他就對我特別好。傳出去說他是糟糠之妻不下堂。後來,我的病也好了,他也順利地上了一個臺階。我們之間的故事被傳為佳話。後來,他進步的速度越來越快,我和他的差距越來越大。我就不斷地充實自己,學各種知識,當然了,正式的文憑我是拿不上了,可我能上各種長訓班短訓班,包子有肉不在褶上,只要肚子裡有學問,腹有詩書氣自華,你說對不對?」

  賀頓說:「對。」除了說「對」,也不能再說其他。

  大芳接著說:「聽過這句話吧——男人有錢就變壞。其實,男人就是牛奶,什麼也不用往裡擱,只要有足夠的時間,他們基本上就都餿了。」

  這句話當然是不全面的,但是,經典。賀頓說:「你根據什麼做這種判斷?」

  大芳巴不得賀頓這樣問,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傾倒。大芳說:「小松老了,我就叫他老松。有一天,老松領回家一個小姑娘,說是在茶藝館喝茶的時候認識的,小姑娘在這個城市裡無親無故,他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憐,就想幫她。我把這茶姑娘安頓在客房住下了,就和老松說,一個人不是一條狗,你不能說領回家就領回家,那是一條命。老松說,是啊,我就是看著她可憐,才打算救她。我說,你如何救她?老松說,先讓她在咱家幫你幹點零活。我看你身體不好,早就想給你找個保姆了,就怕沒合適的。今天和幾個朋友在茶藝館喝茶,看到這個姑娘又麻利又有眼力見兒,性格也很溫柔,善解人意,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領回來了。你先試著用用看,要是好用呢,咱就把她留下,日後也是你的幫手。如果不合適呢,就讓她再回茶藝館,也不費什麼事。

  「這話說得很在理,我只有感謝他的份兒,答應先用用看。姑娘的名字我也不提了,就叫她小茶,誰讓她是從茶藝館來的呢。從第二天開始,我就開始訓練小茶,教她如何幹活。她少言寡語的,你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,但是從不主動張羅,並沒有老松說的那些優秀品質。不過,這麼多年,我自從進了城,就一邊工作一邊操持家務,我是個好強的女人,每天擦啊掃的,工作量也挺大的,現在有了個幫手,能指揮個人,也覺得不錯,就對老松說,留下吧。幾天以後,我半夜起來上廁所,一摸身邊沒了人。我心想這能到哪去呢?一股不祥的預感控制了我,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小茶的房門口。果不其然,裡面的動靜大得很,想不到白日裡那麼靦腆的一個瘦小丫頭,叫得是呼天搶地。我在門口簌簌發抖,不知道是進去還是扭頭就走。我是個烈性女子,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氣,哪能容得下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,可這一次,我不敢輕易推門。我知道這個門只要一推開,就沒法關上了。我和老松,距離是越來越大。撕破臉吵鬧開了,只有離婚一條路。除非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過了,否則,我不能輕易推開這扇門。我這樣想著,在客房門口,像聽交響樂一樣聽著他們神魂顛倒的聲音。我特別想一走了之,可是,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走了。我要留下一點紀念物,我要讓他們至少是讓老松知道,我來過了,我看到了,我知道了。當我全身冷得像一片雪花的時候,我離開了我家客房。我是赤著一隻腳走的,把一隻藍色拖鞋留在了小茶的門口。」

  賀頓聽得屏氣息聲,這個故事太可怕了。怕的不是通姦,也不是背叛,而是這女人的縝密心計。如果按照賀頓的本意,她會忍不住問:「後來呢?」但是,此刻她是心理師,她不能問。

  賀頓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鐘,不得了,兩個治療時了。作為心理師,她有掌控時間的責任。而且,這是一個極為漫長的故事,絕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。趁大芳的情緒還基本穩定,不是在號啕痛哭或一言不發的困境中,治療需告一段落。

  賀頓說:「當時,你一定是很震怒,並且要思謀對策。從今以後,你和老松的關係就起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。」

  大芳說:「正是這樣的。我被人宣戰了,我要還擊。起碼是家庭保衛戰。」

  賀頓說:「戰鬥曠日持久。」

  大芳說:「沒錯。當我留下那只拖鞋的時候,我就知道序幕拉開了。」

  賀頓說:「那麼,好不好我們今天就暫時進行到這裡,把幕布暫時合上,下一次我們繼續談。」

  大芳吃驚地問:「這麼快就到時間了嗎?」

  賀頓說:「是的。」

  大芳說:「我還想繼續說下去。這些心裡話,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向人傾訴。」

  賀頓說:「已經兩個治療時了。」

  大芳不悅,說:「你是怕我付不起錢嗎?放心好了,我帶來了足夠的錢。」

  賀頓說:「不是那個意思。心理治療也是一個科學的過程,一個人在一定的時間內,只能承受一定的心理負荷。就像你鍛煉,不能無限制地跑下去,要有一個最合適的量。這不是為我著想,是為了你的利益。」

  輪到交錢的時候,情況有一些尷尬。大芳把錢放在桌上,說:「請您點一點。」

  賀頓不想觸動那堆零散的票子,不是她故作清高,而是覺得剛剛還在精神的領域遊弋,突然就變得如此物質和世俗,叫人有分裂之感。

  「不用了。我相信你。」賀頓只好這樣說。

  「不成。您還是點一點。這是我的習慣了。要不然,我心裡不踏實。」大芳堅持。

  賀頓只好很不情願地把錢點了一下。

  「您好。請稍等。一會兒,我引領你到心理室。」柏萬福迎上前去。

  下次,大芳又來了。

  「你是誰?上回來沒見過你啊?」大芳不喜歡有旁人。她覺得上次那種空空蕩蕩孤家寡人的狀況很好。

  「我在診所負責接待工作。」柏萬福自我介紹。

  「新來的吧?今天還有別人嗎?」大芳一副熟門熟路的架勢。

  柏萬福不知是何用意,腦子也轉不過其他的彎,就照直說:「沒有了。」

  「看來你們這裡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啊。好了,既然也沒旁人了,你就走吧。我這兒不需要人伺候了。」大芳頤指氣使。

  柏萬福也沒好氣,說:「這房子的隔音板是我親自選的,放心吧,說什麼也聽不到。我要是走了,電話預約接不上,你負責啊?」

  大芳這才不做聲了。進了心理室,兩人依上次的位置落座。大芳說:「咱們這就開始?」

  賀頓說:「你上次回家之後感覺如何?」

  大芳說:「快別提了。當時在這裡說了一些話,感覺輕鬆點了。回家以後倒頭便睡,那一覺像死過去一樣。後來幾宿就不行了,在水床上烙餅。水床你知道吧?」大芳露出很希望給賀頓談談這種奢侈品的樣子。

  賀頓點頭,表示自己對此諳熟於胸。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睡在水床上的滋味,只覺得不必在此耽誤工夫。

  大芳略感失落,只好繼續:「不說還好,這一說,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都攪和起來了,翻天覆地。」

  賀頓說:「這就對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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