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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女人說:「現在還真有這樣堅貞不屈的行業啊,跟江姐劉胡蘭似的?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說?」

  賀頓雖說知道要對客戶和藹可親,也有點按捺不住,說:「現在國泰民安,沒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師脖子上。」

  那女人很敏感,說:「不是指國家,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……」

  賀頓非常乾脆地打斷了她的話,說:「不說。」

  賀頓之所以大義凜然,並非寧死不屈或是執行業內紀律的典範,而是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等事出現。

  女人聽了賀頓的話大為感動,好像賀頓真的九死一生捍衛了她的秘密,就說:「好吧,賀女士,咱們開始吧。剛才那段不算錢吧?」

  賀頓說:「您還得填寫一張表。」

  女人立即警覺起來,說:「不是保密嗎?填了表,留下了字據,還如何保密?」

  賀頓說:「但是,您總要留下一個名字,談話的時候,我也總要稱呼您。如果您以後還要再次來訪,我也要有個記錄。不然,那麼多人,我如何記得住?」

  女人想想也是,就說:「你們看身份證嗎?」

  賀頓說:「不看。」

  女人詭譎地笑起來,說:「那就是說,如果我填寫的是假名字,你也沒法知道?」

  賀頓老老實實回答:「理論上說,是這樣。」

  女人說:「表格第一項就是虛假的,還有什麼意義?」

  賀頓說:「名字可以是虛假的,但我相信你的問題是真實的。否則,你花了錢到我這裡來,圖的是什麼呢?如果只是消磨工夫,你可以去看看電影。保證比這裡精彩。」

  女人說:「好吧。我告訴你,我叫大芳,就是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的那個小芳的姐姐,我跟她一樣又不一樣。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,但我的苦惱是真的。」

  賀頓說:「好吧,請到裡面的心理室,咱們開始。」

  大芳說:「這一段不要錢吧?」

  賀頓一時沒明白過來,說:「哪一段?」

  「咱們閒聊這一段。」女人銳利地打量著賀頓,覺得她在裝傻。

  賀頓說:「收費是從進入心理室開始計時。」

  心理室的木門中央挖有一個心形空洞,鑲著一塊淡粉顏色的玻璃,看起來很溫馨。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裝飾,而是另有深意。心理室的門究竟設計成什麼樣子,曾讓賀頓頗費心思。訪談一旦開始,房門就會緊閉。這對保密當然是極相宜的,但資料上說,在極端偶然的情況下,有一些精神病人會在昏亂中傷害心理師。心理室的門,在緊急狀態下,可從外面迅速破開。

  這塊心形的粉彩玻璃,負有將心理師解救出來的重任。賀頓苦笑了一下,當然走在後面的大芳是看不到的。賀頓想,不會這麼倒黴吧?

  布質的沙發柔軟舒適,但又不是過度的軟,而是有一種內在的剛度支撐著落座者的體重。關於這對沙發的選擇,也曾讓賀頓費盡了苦心。太豪華的不成,一來是賀頓的預算裡沒有這種巨無霸的開支,二是過於奢靡的佈置會讓來訪者有一種壓迫感,應該避免。在沙發屬皮還是屬布的問題上,賀頓強烈地猶豫過。如果按照她的意思,喜歡皮沙發。「棉暖不如皮,糖甜不如蜜」。棉和皮相比,當然是皮貨高檔。如果價錢懸殊,價錢決定一切。市場上皮沙發和布沙發的價錢差不多,讓賀頓大費斟酌。有一度賀頓十分傾向皮沙發,因為考慮到畢竟這是公共場合,各色人等人來人往的,估計很容易搞髒,皮沙發用蠟油擦一擦,整舊如新。布的就沒有那麼好打理,新的時候吹彈得破,舊了就如人老珠黃。

  賀頓還是買了布藝沙發,米黃色,仿佛輕柔稻穀鋪滿一地。促使賀頓作出這個決定的最關鍵因素,是沙發背部給人的接納和力量。這種感覺說不太清楚,只要坐上,就能強烈地捕捉到這種支撐感。

  太軟了不行。毫無筋骨,這會使來訪者下意識裡懷疑這個診所是不是可以信賴的?太硬了也不行,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。

  當賀頓還沒來得及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,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聲。她湊近賀頓說:「我想把她殺了。」眼露凶光。

  賀頓不由自主看了看鑲有粉紅色玻璃心的門。克制住自己的走神,賀頓想問:「誰?殺誰?」

  但是,她不能問。這不是應該問話的時候,反之她也不能固執地保持沉默。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,大芳期待回應。賀頓說:「我知道你很憤怒。」

  「當然,我當然憤怒了。你知道她是誰嗎?她是我男人的小賤人。你知道我是誰嗎?我是我男人的正室。」大芳說完,斜眼看著賀頓。

  賀頓不知如何表態了。她對賤人和正室的瞭解,只限於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。這時她記起老師所教的一招:如果你大腦空白想不起如何回應,就把來訪者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。於是,賀頓像回聲一樣地說:「你是你男人的正室。」當賀頓這樣說的時候,簡直覺得這是一句蠢到家的話。一夫多妻制早就被法律廢除了,這樣說,好像清末民初的遺老遺少。

  老師所授真是靈啊,大芳大聲地說:「對,我是正室。」

  賀頓又不知道說什麼了,總不能再說一句「你是正室」吧?賀頓說:「我看你處在痛苦之中。」話是這樣說,也沒多少把握,面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。

  賀頓的話產生了強烈的反響,大芳說:「你說得太對了,我就是很痛苦。你的丈夫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找小賤人,這不是欺負你嗎?這不是侮辱你嗎?這不是拿你不當人,這不是朝你頭上拉屎嗎?你說是不是?」

  大芳雙眼噴出烈焰,死盯著賀頓,那架勢像要把她生吞活剝。

  賀頓嚇得夠戧。大芳手指著賀頓,一口一個「你」如何如何,讓賀頓消受不起。她知道在這個假設的句式之後,是大芳無法正視的自我。

  賀頓說:「不是我。」

  大芳不明白,說:「你什麼意思?」

  賀頓說:「我知道你對這些侮辱非常生氣,但是,請你不要說『你』,試著說『我』。」

  大芳說:「我不跟著你說。我就說你。」

  賀頓知道大芳接受不了,自己的進展太快了,趕緊校正,說:「讓你如此惱火的來龍去脈究竟怎麼回事?」

  像用炸藥把防洪堤壩給炸開了,不得了,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跡。

  「我和我丈夫是在鄉下認識的。你猜我多大年紀了?」大芳甚至飛了一個嫵媚眼神,看起來對自己的年齡很有信心。

  賀頓不知道如何說。她實在是不年輕了,儘管有精心修飾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來幫襯,輔以高檔服裝托舉,使她沒有顯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腫邋遢,但神色的黯淡和發質的枯萎,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。

  賀頓不能說假話,賀頓也不能如實說出感受。賀頓於是說:「你比你的年齡要顯得年輕。」

  大芳撇撇嘴說:「你知道我多大年紀了?」

  賀頓說:「你既然說了是那個時代的人,能大致估計出來。」

  大芳說:「我做過拉皮,吸過脂,文過眉後來又給洗了,還作過隆胸隆臀削骨隆鼻……」

  賀頓看著大芳,心想沒有做過手術之前的她,是更好看還是更難看呢?

  大芳此刻猜透了賀頓的心思,就說:「我那時候,雖說是個孤兒,卻是十裡八村數一數二的美人,要不然城裡娃能看上我嗎?你沒聽那歌詞裡唱的……長得好看又善良,一雙美麗的大眼睛……」大芳說著,十分神往地向著遠方。

  當然了,她目所能及的地方,看到的是一架掛鐘。掛鐘有一個滴滴答答不斷搖擺著的鐘擺,在提醒時間。不僅僅要她注意到時間是收費的,也要讓她意識到生命無時無刻不在流逝。

  在鐘擺的旁邊,是一幅心理學歷史中的著名圖譜。那是一個雙面頭像,你這樣看是曼妙少女,那樣看就是一個陰沉老婦。

  「現在我得給我男人起一個名字了。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,咱們就叫他小松好了。」

  賀頓心想這個小松大概也鬢髮蒼蒼了,是頭上頂著白雪的老頭松了。

  「小松看上我了,就勾引我。你別覺得我用了一個下作的詞,真的是勾引。他給我從城裡帶來大白兔奶糖。我說,我不吃。他說,你不吃,我就扔了。我說你扔吧,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。我說的是實話,我一點也沒有高攀他的意思,他們是從城裡來的,將來總會回城裡去。城裡的人覺得他們那裡好得很,但是對從來沒有到過城裡的人來說,根本就不知道好在哪裡,也並不像現在的人這樣削尖了腦袋要進城。我說不要他的糖,他說我就真扔了。說這話的時候,我們站在水塘邊上,他一揚手,就把一塊雪白糖紙的奶糖扔到池塘裡了。那塊糖打出了一個很大的水花,水浪一圈一圈地散了很遠很遠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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