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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以這樣的語氣和大師對談,實在不夠禮貌。賀頓只覺得姬銘驄很親近,想到哪裡就說到哪兒,全無了平日的韜略。

  好在姬銘驄大人海量,再加上心理學家本來就別具一格,並不在意賀頓的刨根問底,說:「你問得好。後來我得知了整個心理師考核的成績單,整體來說,及格率不高。這是一個新興職業,考試難度的把握也在不斷摸索之中,作為出題老師,我對此負有責任。我要求把分數分佈報告給我,並調驗了部分卷子。很湊巧,把你們那個考點的卷子拿來了。我注意到了一個名叫賀頓的學員,分數很好,在好幾門考試中都名列前茅。動聽的女主播和剛剛出爐的心理師是同一個人,這兩個身份都讓我對你產生興趣,於是突發奇想,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,察看一下優秀學生的狀況……於是就有了風雪天請你吃飯,記得你好像問過我為什麼會接你?我說了幾個你同學的名字,有一個和你的考號是連在一起的,就蒙混過關了。要知道,心理學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奇的人。怎麼樣,你的求知欲滿足了嗎?」這個男人充滿了成熟的秋天的氣息,面部輪廓很柔和,但眼光很有殺傷力,帶著洞穿一切的尖銳。

  賀頓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早就成了心理學家的觀察對象,好似秦嶺山脈中那些脖子上掛著項圈的大熊貓。她默不作聲,一時無法適應這個關係,突然,又想起了什麼。「那你後來化裝成抑鬱病人到我的診所去,又是因為什麼?」

  「這就更好解釋了。因為是朋友輾轉托來,希望我給一個開業的心理師以指導。你知道這種請求多得很,我都一概回絕。他們提到了你的名字,我想起你是一個高才生,但我不知道你在書本上學到的知識,在實踐中是否有用武之地?我要親自考核一下。」

  賀頓理出一點頭緒,問:「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

  姬銘驄微笑著說:「心理學家觀察整個人類的行為,藉以推測他們的心理,藉以預測他們的將來,這本身就充滿了無窮的樂趣。我猜你一定也是因為這種樂趣,才來找我的。」

  賀頓說:「不是因為樂趣,是因為苦惱。我走投無路了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如果你不是因為樂趣,真的走投無路了,你可以放棄這個個案。沒有人能阻攔你。」

  賀頓說:「如果我要放棄,我就不會費盡心機地找到您,請您指教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好,我欣賞你這種為了來訪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。那麼,我從現在開始,答應幫助你。不過,有一個小小的要求,需要說在前面。」

  賀頓說:「您儘管說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我輔導你,這是要收費用的。」

  賀頓舔舔嘴唇說:「我知道。不知老師要收取多少錢?」

  姬銘驄說:「不一定是錢,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。因為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關係。否則你以為是一個善舉,會影響我們的督導進程。」

  賀頓很感激姬銘驄的專業精神,說:「我會支付的。只要我付得起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你以為我是什麼?地主老財資本家?我是一個科學家,講究公平,當然會讓你支付得起。另外,所有的過程要保密。」

  賀頓說:「我知道。老師,您放心好了,我一定以專業精神接受您的督導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好吧。開始。請隨我來。」說著,他站起身來。

  賀頓打量著姬銘驄剛剛站起身的木榻,說:「這個床挺有意思的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以前是用來抽大煙的。」

  賀頓嚇了一跳,說:「您怎麼有這東西?」

  姬銘驄說:「心理學家可以有任何東西。」

  賀頓說:「您祖上傳下來的?」

  姬銘驄說:「看來你對這個榻還挺感興趣。我祖上沒有這麼壞,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。」

  賀頓說:「多髒啊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外表髒可以刷刷。沒有一塊木頭本來就是髒的,所有的樹都是潔淨的。」

  賀頓心想這句話很有哲理,大師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。她不再做聲,跟隨姬銘驄往前走。到了一間不大的房子裡。屋子裡面陳設很簡單,牆壁潔白,窗簾在微風的拂動下輕輕抖動,發出極為細碎的聲響,猶如金魚吐出的氣泡在空氣中破裂。在屋子靠牆的地方,擺放著一張舒適的長沙發,猩紅色,極為醒目。

  賀頓問:「我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嗎?」

  姬銘驄說:「這不是普通的沙發,是弗洛伊德榻。」

  賀頓說:「我的診所裡也有,只是和你的這張不大一樣。」

  姬銘驄說:「其實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種形狀。當年,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診所裡給來訪者做精神分析,用的就是普通的沙發。如果說要有什麼要求的話,就是舒服放鬆。老人家去世之後,心理學家們把這種椅子命名為弗洛伊德榻。在一些電影裡,這種讓人能夠仰臥的床被描寫得很神奇,其實,就形狀來說,沒有什麼太特別的。我去過維也納的弗洛伊德故居,在那裡,有現代派的藝術家們用鋼板製作的弗洛伊德榻……」

  聽到這裡,賀頓不由得驚呼起來:「鋼板?多麼寒冷和僵硬!」

  姬銘驄說:「也許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質。在很多人那裡,睡在這張沙發上,就是一種刑罰。不過,一個獻身學術的人,就沒有權利像旁人那樣生活了。」

  賀頓聽得膽戰心驚,說:「我現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嗎?」

  姬銘驄說:「不用。到需要的時候,我會和你商量。如果你不同意,我是絕不會對你進行分析的。」

  賀頓總算舒了一口氣。那一天,還很遙遠,起碼,目前不必。姬銘驄在賀頓對面坐下,說:「談談你要求督導的案例吧。」

  那天晚上,賀頓值班,她給自己預定的下班時間是二十三點。

  二十二點五十九分的時候,電話鈴響了。

  夜晚的鈴聲就像霧氣中的紅燈一樣,格外振聾發聵。賀頓拿起聽筒時,心還怦怦跳。

  「你好。」賀頓機械地說。

  「深更半夜給你們打電話的人,有什麼好的……」對方是個女的,聲音細弱掙扎,好像是從地獄裡拋上來的一根遊絲。

  「有什麼事需要幫助嗎?」賀頓已經長了經驗,判斷這很可能是真正的來訪者。

  「你是什麼人?」對方不信任的口氣。

  「我是這裡的工作人員。」賀頓好言相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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