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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賀頓搖搖頭,說:「你以為這是故宮?紫檀木色太霸道了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要不就用黃花梨的,透著富貴。一看就千年牢,叫人想起老字號。」

  賀頓說:「不成。太古舊了,遺老遺少,和心理診所不相配。」她要牢牢掌握「洋氣」的大方向不動搖。燈塔一晃,細節就亂了。但她不能說這個話,怕柏萬福追問這是誰的主意,被她奉若神明。

  柏萬福迂回:「那咱們就用黑胡桃木的。這兩年興這個。」

  賀頓把頭搖得連身子都晃動起來:「不成不成。太壓抑了。」

  柏萬福好脾氣,並不因意見再三被駁回而垂頭喪氣,反倒越挫越勇,說:「你嫌黑胡桃色重,那咱們就換成紅櫻桃木,這下行了吧?」說完,眼巴巴地看著賀頓,那神色似在乞求,也像表功。

  賀頓不肯動惻隱之心,說:「不成。太甜蜜了。」

  柏萬福無奈道: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,你說什麼色行呢?」

  賀頓說:「你說出一個顏色,我腦袋裡就出現相應的感覺,都不舒服。你一定要我說出哪個色更好,還一下子說不出來。要不然,咱倆來個現場辦公,到建材市場走一遭,也許就眼前一亮。」

  兩個人相跟著出了門,來到建材市場木地板部。小姐迎上來說:「選木地板啊?」

  柏萬福說:「就不勞駕你了,轉轉。」賀頓一言不發地在木地板的巷道裡穿行,在想像中鋪設著診所的地面。

  柏萬福大叫起來:「快來!這一款一定適合你。」

  賀頓沒抱多大希望地走過去,一看,是蜜柚黃色的地板。柏萬福說:「這顏色多溫馨啊,像秸稈。」

  售地板的小姐雖然被告知不必貼身服務,還是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後,聽到話音,馬上湊上來說:「這一款目前有活動,正在促銷。很多人家中都愛鋪這個色。今天是優惠的最後一天了。」

  「我看就這種吧。促銷,還最後一天。」柏萬福摩拳擦掌。

  賀頓不為所動,說:「正是因為大家的家裡都是這個顏色,我才不用這個色。」

  柏萬福不解:「為什麼?」

  賀頓說:「我不能讓他們賓至如歸。我就是要讓大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。診所不是家。」

  柏萬福給鬧糊塗了,不敢再隨便出主意。賀頓獨自在木地板叢林徜徉。猛然間,一款地板強烈地吸引了她,不禁失聲叫起來:「就是它!」

  柏萬福聞聲跑過來,說「誰?」

  賀頓用手指著一款地板,像在指認一個久違的親人,說:「它呀!」柏萬福循著賀頓的手勢看過去,看到一款貌不驚人毫無特色的土褐色地板。

  「就是它?有沒有搞錯?!」柏萬福百般不解,「土了吧唧的,像泥巴。」

  賀頓喜不自禁,說:「對啊,就是要這種像泥巴的色。多協調啊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我看你瓷磚牆漆的顏色都挺鮮亮的,偏偏地板這麼悶?」

  賀頓若有所思說:「大地當然是樸素的,如果人腳下的土地變得花裡胡哨五彩繽紛的,就沒了根基。沒錯,診所的地面一定要用泥土的顏色,給人扎實和穩定感。叫人一進了診所,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黃土高坡。這一定是中國人心靈深處的基因密碼。」

  市場嘈雜,柏萬福聽不清後面的話,知道賀頓鐵了心要買這款大智若愚的地板了,就去跟小姐商討價格的事,沒想到價錢還挺貴。

  「是不是質量特別好啊?」柏萬福問。

  「那倒不是。就是沒人買,搞活動的時候老沒它,姥姥不疼舅舅不愛。」小姐實話實說。

  「能便宜點不?」柏萬福扮可憐相。

  「不成。」小姐沒商量。

  柏萬福回頭看賀頓,看有無改弦易轍的餘地,沒想到賀頓只顧用手撫摸著土黃色地板的表面,根本就沒注意柏萬福的眼神。柏萬福知道沒戲了,就下單付錢。

  裝修正式開始,由柏萬福任監工。賀頓在整個裝修的工程中,整個是一萬惡的資本家。她和工頭討價還價,把工錢壓到最低,一看到工人有疏忽的地方,就毫不留情地要求返工。工人要是有怨言,她就以不付工錢相要挾。連柏萬福有的時候都看不過,說你只給人家那麼一點工錢,人家當然可以不給你好好幹了。賀頓說,掙錢要掙到明處,既然說好了,就是這個價,答應了,為什麼要偷奸耍滑?柏萬福說,我當過工人,我知道什麼叫磨洋工,什麼叫糊弄人。你把他們逼急了,他們表面上不說什麼,暗地裡給你搗鬼,在隱蔽工程裡做了手腳,到時候你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。得饒人處且饒人,這也不是什麼百年大計,差不多就行了。賀頓想想也是,針尖對麥芒的局面這才稍緩。

  婆婆每天陰著臉到自己的故居看看,不說什麼。街坊鄰居問:「要娶媳婦裝新房呢?」婆婆就回答一句:「反正和媳婦有關。打擾大家了,對不住啊。」大家就說:「別忘了給喜糖。」賀頓每天風塵僕僕地採買接貨退貨外加和工頭吵架,忙得不亦樂乎,沒有一點新娘子的樣。抽時間她還到新華書店去看書。以前都是看心理學方面的,現在這一階段改成了裝修圖冊。這種書,你必須要到書店去看,不然那麼豪華的開本,一本書的價錢夠買一洗手池子的了。

  診所裡安不安馬桶呢?賀頓考慮到這是一個公共場合,你來我往男女皆有,如果安個座便,其實很不實用,就買了個蹲坑。柏萬福說:「這下你可就不高檔了,像鄉下茅房。」賀頓說:「高檔不高檔,看的是廚房。沒人看茅廁。」

  柏萬福很高興,說:「咱們還裝個廚房嗎?沒聽你說起過啊。」

  賀頓說:「誰說要裝廚房了?」

  柏萬福說:「裝個廚房吧。這樣以後咱倆要是想吃什麼差樣的東西了,也可以自己到這裡鼓搗一番。在上面,畢竟不方便。」

  賀頓說:「你還想吃獨食?」

  柏萬福說:「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,要是以後害口喜酸什麼的,我就給你單做著吃。」

  賀頓說:「你放心吧,我不會害口。」

  柏萬福不解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賀頓說:「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,害的什麼口!咱們債臺高築的局面,哪裡是能養活孩子的階段?以後再說吧。一個工作的地方,若是煎炒烹炸油煙四起,人家一推門進來,還以為到了小飯館,成何體統?」

  柏萬福還不死心,說:「那咱們就先簡單地裝一裝,這樣以後萬一用起來的時候,也還方便。你怕油煙味不雅,咱們不用它炒菜就是了。」

  賀頓不耐煩了,說:「你還有完沒完啊?非要我把底牌都告訴你啊?你也不是董事長。」

  柏萬福倒是不急不惱,說:「你們到底誰是董事長啊?」

  賀頓說:「我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那我就是董事長的那一半。再說我鞍前馬後地為診所忙著,現在倒連規劃都不能知道了嗎?」

  賀頓想想覺得也有道理,就說:「好吧,告訴你。我把廚房改建成一間工作室了,放檔案和接待來訪者,一魚兩吃,都行。」

  柏萬福不吱聲了。他想,會有那麼多人來心理所嗎?

  安燈了。裝修過的人都知道,到了這個步驟,整個工程已接近尾聲,現代化的風韻初具規模,舊貌換新顏了。

  柏萬福看上了一款水晶吊燈,玻璃串成的小珠子,隨風搖曳,喬裝打扮成鑽石放射光芒。特別是價格,非常優惠。

  「就買這盞燈吧。看著就氣派。」柏萬福極力堅持。

  「不買。」賀頓不為所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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