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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娘說,你看不到娘結婚了,娘等著看你結婚呢。

  到底是吃糨子長大的人,活不過吃母奶吃牛奶長大的人,柏萬福得了小兒麻痹,一條腿輕瘸。也沒有考上高中,只得上了一所技校。娘說也不錯,出來就是技工,鐵飯碗呢。柏萬福畢業分到工廠,被人稱為師傅沒幾年,工廠就開始不景氣。原本以為不景氣熬上幾年,就能變成景氣,誰料不景氣只是一連串倒黴事的領頭羊,其後就乾脆停了產。剛開始柏萬福還高興呢,這多好啊,不上班還照樣領工資,雖說沒了加班費夜班補貼什麼的,收入減少了,可你還統著袖籠子休息呢,值!可惜好日子沒多久,廠裡就正式發不出工資來了。再後來,如大廈將傾,飛鳥各投林,稍微有點本事有點門路的人就振翅高飛了。模樣周正點的女子去了飯店、旅遊,醜點的去了小賣部或是乾脆當了小時工。男的腦袋瓜靈活的,開始偷盜廠子裡的設備,當廢銅爛鐵賣給收破爛的。身手灑脫的當了保安給人守大門,要長相沒長相要門路沒門路如柏萬福這樣的,就死扛著,禱告也許有一天時來運轉,再風風光光地做回工人階級。

  不想等到的是工廠徹底破產,柏萬福三十多歲就辦理了內部離職。按說這個政策還是挺優惠的,不幹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費,到了年齡還能辦正式的退休手續,醫療什麼的也都有人管。柏萬福覺得下場還算仁義。只有老娘長籲短歎,說:「耽誤啦!」

  柏萬福不知什麼意思,說:「耽誤什麼啦?夠咱倆吃的。」

  老娘說:「耽誤我抱孫子啦。」

  話說到這裡,柏萬福就不吭氣了。這可怪不得他,他早就想娶媳婦了。早幾年,柏萬福剛從技校出來當師傅那會兒,雖然說不上聰明伶俐收入高,但工人這塊牌子還是挺吃香的,趁熱打鐵想找個對象也不是太難的事。本來老娘也沒有多少奢望,辛辛苦苦地把遺腹子養大,當然盼著最後完成心事,不想正在要談婚論嫁的時候,他們住的那塊地方拆遷了。

  祖上傳下來幾間破房,低矮漏水,但面積不算小。按照當時的政策,柏家可以分到兩套回遷房,這可是一筆了不得的財產。老娘佝僂了一輩子的腰,被這兩套房子的鑰匙給挑直了。「咱不著急,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樹,咱要娶鳳凰!」老娘發出豪言壯語。

  一時間還真有不少人上門提親,柏萬福也飄飄然起來,挑剔姑娘的個頭長相工種家境。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遇,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。多番相看,娘總是不滿意。拖延中,柏萬福就正式加入了失業大軍,從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。本來就一沒長相二沒學歷,腿腳還不利落,現在連安身立命的單位也沒有了,正經閨女從此絕塵而去,杳無蹤跡。

  剛開始老娘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,以為降格以求就會解決,不想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,世風日下,女孩子們寧可挨到三十多歲不嫁,也絕不會找個瘸著的下崗人員。柏萬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紹所,被人收取了幾百塊錢的交友費,一個黃花大閨女也沒見到,應徵的都是拖著孩子的喪偶人員,一見面就問柏萬福現有多少收入多少家產,然後低頭一陣心算,看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孩子。到了這個分上,柏萬福也隨遇而安,喪偶就喪偶,離異就離異,反正是個完整的女人就成了,一塊兒搭幫過日子吧。不想柏萬福不挑女方,女方還挑剔他,基本上談了一次就拉倒,沒見過第二面。

  柏萬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員抱怨成功率等於零,說你們這不是騙錢嗎!工作人員說,從您這個事兒上,我們也要吸取教訓。以後像您這樣的,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費我們也恕不接待。您收入太少檔次太低,您來了,我們的檔次就降了,壞了名聲。工作人員說這些話的時候,態度極好,一口一個「您」字,鬧得柏萬福除了低頭找老鼠洞,什麼話也回不出來。

  柏萬福把這些都跟娘說了,他從小就什麼都跟娘說,娘就是他的老師和校長,是車間主任和支部書記,是廠長和黨委書記……柏萬福一輩子沒見過更大的官,如果見到了,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頭上。

  老娘本來就不贊成兒子找拖油瓶的二婚,當年她就是此等角色,知道這種人的心思不在男人,只在孩子身上。由於她堅持住了沒往前走那一步,就對要嫁人的寡婦另眼看待。老娘對柏萬福說:「咱不急,反正也晚了。你看娘能不能給你找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!」

  若干年過去了,那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,早就不知道在哪兒個犄角旮旯,被曬成了別人婚宴上的乾癟魚鯗,柏萬福還在旱地裡翹首以盼。

  這幾年,因為出租房子,娘倒是攢下了一點錢。娘很關心房地產的走勢,對自家位於鬧市區的房子價值,比房屋中介還門兒清。

  娘此刻已經把辮子梳完了,開始盤頭。娘說:「我的桂花油見了底了,跟你說了好幾回了,怎麼還沒買回來啊?」

  柏萬福說:「您用的這桂花油,老掉牙了,現在都不生產了,改用摩絲髮膠什麼的了。要不我給您買點新鮮的試試?」

  娘把盛著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著,說:「甭。使不慣。等哪天我找點刨花泡點水梳頭。自產自銷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您索性多泡點,擱冰箱裡,隨用隨取。」

  娘笑起來說:「還是你的鬼點子多。以前是泡一回用不了多久就餿了,現在有了冰箱,還真能保鮮呢。對了,我刷牙用的豬毛牙刷也磨禿了,你再給我買些。」

  柏萬福直嘬牙花子,說:「媽,這個可就有點難辦。您知道,這個豬毛牙刷子,人家廠子也不產了。我給您買新式的牙刷吧。」

  娘說:「用不慣。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龍絲的,會把牙床子紮破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我給您買最柔軟的那種,給您買兒童用的還不成嗎?」

  娘說:「不成。我就用慣了豬鬃毛的,別的都覺得有一股化學味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您就不怕豬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嗎?」

  娘假裝生氣說:「小兔崽子,你就氣我吧。我還沒到躺在床上不能動要你伺候的光景,只讓你給買把牙刷,你就推三阻四的,以後我還能指靠你嗎!」

  柏萬福慌了,說:「媽,我這不是跟您逗樂嗎!這就給您去找豬鬃毛牙刷,若是找不到現成的刷子,我就去抓一頭豬。」

  老娘一下子樂了,說:「你抓人家豬幹什麼?」

  柏萬福說:「把它的毛薅下來,給您紮把牙刷。」

  娘說:「可真有你的。你紮的刷子,刷牆許是行,刷牙是萬萬不能的,只怕滿嘴豬毛。」

  娘兒倆說笑著,也自得其樂。逗了一陣子,娘突然收斂起笑容,說:「說吧,你媳婦讓你來的吧?」

  柏萬福驚訝地說:「我沒媳婦。」

  娘朝樓上努努嘴,說:「她不是答應當你媳婦了嗎?」

  柏萬福說:「答應是答應了,可還沒領證呢,就不是媳婦。」

  娘說:「這個我知道。我也是提前熟悉情況,不然,你一下成親了,我也不好適應。」

  柏萬福說:「我不會忘了娘。」

  老娘說:「我這會子倒是巴望著你們把我忘了。說吧,你媳婦又盤算我什麼啦?」

  柏萬福慌了,說:「沒人盤算您。」

  老娘說:「孩子,你就不要再打馬虎眼了,有什麼就直說吧。再說,盤算老娘也是應當的,我要是一點都沒有讓你們盤算的想頭了,也就離死不遠了。說吧。」

  柏萬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,料事如神。索性直說:「賀頓讓我跟您求您這屋的房本。」

  「幹啥?」老娘並不像柏萬福想像的那樣震驚,很平靜地反問。

  「開診所啊。她要去註冊,非得有這房本,人家才給登記。」柏萬福說。

  「是她讓你來說的吧?」老娘說。

  「是。」柏萬福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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