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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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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頓說:「非常重要。比一切你歸納出的理論和總結出的規律都更重要。如果你想改變,就讓我們從這裡出發。」 蘇三先生下了最後的決心,說:「出發!」 小蘇三上五年級的時候。有一天,外校的教導主任來聽課。老師提前把課上提問的題目都教給了大家,然後說,大家都要舉手。有同學說,忘了,不會了,也要舉手嗎?老師說,也要舉手,這關乎學校的榮譽。那是一個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年代,大家聽到了榮譽,就像聽到了命令,於是所有的同學決定不管會不會回答問題,都毅然決然地舉起手來。老師已經給大家吃了定心丸,她只會提問一些人,提問那些確保能回答出來的同學。一切交代妥帖之後,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聽課的日子。 那一天到了,來聽課的外校主任是一個有濃厚絡腮鬍子的男人。在蘇三就讀的學校,沒有一個老師有這樣茂密的鬍子,於是所有的學生都有些恐慌。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。老師每提出一個問題後,都有樺樹林一般的手臂舉起來,整個教室沸沸揚揚。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同學,都出口成章,大家都為這樣出色的表現而歡欣鼓舞。 然而外校主任的鬍子,不是白長的,那裡面蘊含著很多狡猾和經驗。課間休息的時候,他對班主任說,這樣的教學方法,對他很有啟示。下面的課,能否給他一個機會,讓他親自來提問學生,看看效果如何。 這是一個可怕的建議,但班主任已經沒有退路,她點點頭說可以,然後表示自己要上衛生間,教導主任就躲到一邊去吸煙了。班主任不知道教導主任到底要問些什麼問題,時間也已經不允許她做更多的佈置,她給了蘇三一個眼色,那意思是:你跟我來。 班主任在前面走,蘇三在後面跟。跟著跟著就到了女教師廁所。女教師的廁所是和女學生分用的,男教師則和男學生共用一個廁所。蘇三小的時候,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,後來長大了才曉得因為女教師有每個月的生理週期,需要換草紙,但小學生還很幼稚,不能理解這件事,以為老師是流血負傷了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,女教師單獨如廁。 走到女教師廁所旁邊,正好周圍沒有他人,班主任對著廁所裡面喊了一聲,有人嗎?沒人搭腔。班主任就對小蘇三說,跟我一起進去。 蘇三雖然是個極聽話的孩子,但這一次是進到女廁所裡面去,他說,我是個男的。 班主任說,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個男的?沒事,裡面沒有別人。說著,就把蘇三拉進了女廁所。 蘇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,看到紙簍裡有幾張浸滿了血液的草紙。蘇三完全不懂這是怎麼回事,只是心中非常恐怖。老師根本沒顧上四下尋看,時間太寶貴了。她對蘇三說,一會兒外校的大鬍子教導主任,會親自提問。別的同學也指望不上了,勝敗在此一舉。估計會問一個最難的問題,這個問題要這樣回答……老師一五一十把正確答案告訴小蘇三,蘇三努力地聆聽和記憶著,目光卻避不開那一片血泊。當老師把最後一個詞語吐出來的時候,上課的鈴聲響了。老師把他往外一推,說,教導主任問這個題目的時候,你一定要舉手,要把手舉得高高的……老師把蘇三推出女廁所的門之後,自己趕緊上廁所。蘇三可慘了,他原本也想上廁所,可已經沒了時間。 蘇三憋著鼓鼓脹脹的尿包回到教室,大鬍子教導主任已經站在了講臺邊。過了一會兒,班主任一溜小跑回來了,對同學們說,剛才的課上得很好,現在聽課的外校主任要親自和大家交流。 教室裡一下子變得很靜,好像四十個學生都變了土行孫鑽入地下。班主任說,鼓掌歡迎,孩子們這才緩過神來,呱唧呱唧地拍起手來。蘇三突然發現自己的掌聲特別響亮,原來手掌心全是汗水。大鬍子主任說話很和氣,但他心裡充滿懷疑。他不是懷疑學生,而是懷疑老師。當然,對老師的懷疑,只有從學生那裡得到證實,於是他要親自考問學生。大鬍子問了一些問題,並不很難,有些同學能夠回答,就舉起手來,但是,再沒有了剛才那種手臂如林同仇敵愾的統一,而是三五點染稀稀拉拉。大鬍子並沒有刁難同學們,他只是讓教學回到了一個可信的程度。馬上就要下課了,大鬍子教導主任問了一個高難度的問題,正是班主任在廁所裡向小蘇三面授機宜的那道題。大鬍子問完之後,目光像機槍一樣掃射全場,他估計沒有任何學生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。如果回答不出,這就是正常的。大鬍子期待正常。 小蘇三整堂課的時間,都在默背著班主任老師親傳的答案。他是一個記憶力非常優異的孩子,基本上可以達到過目不忘,這次更是滾瓜爛熟。聽到大鬍子教導主任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,蘇三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。 大鬍子巡視全場,看到一片空白。他正要宣佈到此為止,卻看到了一隻木秀于林的胳膊。他說,哦,有個同學願意回答這個問題,讓我們來聽聽他的答案。好,請你站起來,說吧。 蘇三就站起來了。在起立的過程中,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兩排的女生身上。那個女生比較矮,如果是坐在位子上,因為她背後的女生個高,正常情況下蘇三看不到她的背影。蘇三慢慢站起來,他就看到了那個女生的頭髮。她梳著搭在肩頭的小辮子,辮子上紮著兩個紅顏色的蝴蝶結。 紅色如同河流一般氾濫起來,蘇三的思緒立刻混亂了,看到了血紅的草紙,班主任老師的臉龐。老師猩紅嘴唇中吐出的答案,和草紙上的紅色混淆在一起,四處流淌…… 這位同學,請你回答我的問題。我剛才看到你舉手了。大鬍子主任很奇怪,這個學生剛才把手舉得很高,胸有成竹,怎麼一站起來,反倒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呢? 蘇三嚇壞了。他的大腦如同被蒸熟的蝦,除了紅色沒有任何關於題目的記憶。他倒背如流準備好的答案已煙消雲散。他像一條鹹魚張著嘴巴,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。 比蘇三更著急的是班主任老師。如果根本沒有學生站起來回答問題,也就罷了,如今騎虎難下。她不得不跳出來,說,蘇三,你是不是太緊張了?不要著急,知道多少就說多少。你是不是想說…… 班主任為了救助自己的學生,當然更主要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,不惜鋌而走險。 應該說老師的策略還是有成效的,蘇三暫時恢復了一點記憶。他開始結結巴巴地回答問題,記憶的片段像小魚一樣在他的腦海深處遊動。他抓住了,就吐出來一根魚刺;他忘記了,就吐出一個水泡。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畢的,蘇三已記不清楚。總之,大鬍子教導主任滿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,不知道這個學生是個天才還是個白癡。示範教學結束之後,班主任把蘇三一頓臭駡……那些侮辱的話語已然記不清了,只有猩紅的嘴唇上下翻飛…… 從那以後,蘇三得了怪病。一般情況下,他是一個侃侃而談的人,有卓越的記憶力和口才;但是在某些場合,特別是在重要的場合下,他會突然失憶和失語,表現得極為緊張狼狽;滿面通紅,每一個毛孔好像都注滿了紅油漆,瞬間之後就會滴滴迸射;如同一個核彈的控制按鈕,一旦打開,核彈滿天飛;戰爭啟動,沒有回頭路,等待的就是災難性的毀滅。成人之後,不斷進步,要開的會議越來越多,這種尷尬的局面也越來越多,蘇三的應對方式就是立即離開會場,不管多麼重要的場合,三腳並作兩步,沖進衛生間,用大量的涼水沖洗臉面,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,臉色漸漸恢復平常。 如果你期待著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,難道你可以這樣語無倫次嗎?哪怕是一千次當中出現一次,也許就能讓你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!尤其是不能看到紅色的物體,紅色的衣服,紅色的花朵,紅色的橫幅……可是在現今社會中,你難道可以回避紅色嗎?絕無可能。比如旗幟,最重要的旗幟都是以紅色為基調。還有會場的佈置,你難道看到過沒有紅色出現的會場嗎? 蘇三結束了他的回憶。 「你有什麼辦法?」蘇三先生問。 「你現在感覺怎麼樣?」賀頓問。 「我現在感覺很疲憊。好像一個多年的暗瘡被刺開了,膿液四流。」蘇三先生說。 「好吧。這很好。咱們今天就到這裡吧。」賀頓做了一番包紮心靈的工作之後,準備結束。 蘇三先生卻不肯走。他說:「你再沒有什麼要說的了?」 「沒有了。」賀頓很肯定地回答。 「可是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。」 「是的。並沒有解決。」賀頓好像蘇三先生的回聲。 「那如何辦呢?」蘇三言猶未盡。 「我們以後再來探討。」這一次的診治時間已經很長了,賀頓必須結束。 「好吧。再見。」蘇三滿腹狐疑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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