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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湯小希說:「這裡的人基本上都說真話。因為馬上就要死了,說假話也沒用了,也記不住了。所以,你和他們打起交道來特別省心。他們還老感謝你,我敢說,你在這裡聽到的謝字,比在任何時候都要多。比在美國都多。」

  絳香詫異地說:「你還去過美國呢?」

  湯小希說:「我沒去過,可高老師去過啊。他現在是完全糊塗了,那時沒糊塗的時候,老給我講外國的事呢。外國特愛說謝謝,中國人不愛說,但到了臨死的時候,也愛說了。」

  「可是,你也不是院長。」絳香聽完了湯小希關於「謝謝」的真知灼見,回應了一句不搭界的話。

  湯小希是個聰明女子,一下就聽出了絳香的意思是她願意在這兒幹了,只是怕院長不收。就大包大攬道:「我去跟范院長說。」過了一會兒,她跑回來說:「范院長要面試你。」

  范院長的辦公室在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處,表面上看起來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,進去一看,裡面也差不多。都是一樣的白牆,也有一張床,放著鋪蓋,看來這位院長經常住在醫院裡。絳香原本以為范院長是個男的,因為老家的醫院院長都是男的,不想這位院長是個頭髮蓬亂的中年婦女。

  范院長並不看絳香,而是看著湯小希說:「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紹個人來做工,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幹了,找個接班人啊?」

  絳香這才知道,原來湯小希的這番好意並不是只針對她一個人,是博愛。

  湯小希說:「我是熱愛咱們這行事業,人多力量大。」

  范院長說:「咱們這裡一個蘿蔔一個坑,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師的,高老師家也認定你了。要是沒空出床位,就不會有新來的病人,你介紹來的這個絳香,服侍誰呢?」

  絳香驚詫了一下,天下還有這樣的規矩。好在范院長一天老看死人和將死之人,已變得十分麻木,並沒有察覺到絳香的異樣。

  范院長簡單地問了問絳香的情況,絳香都如實報了。范院長疲倦地說:「情況就是這樣了,一目了然。也沒有多少技術活兒,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。現在病房都是滿的,也都有人伺候,你就算是候補的,幫著幹點零活。管吃管住,工錢嗎,幹一天算一天的,保險什麼的都沒有,你自己解決。就這樣吧,湯小希你先領著絳香住下。」范院長說完就看病歷,那病歷上也就記了三兩行,一眼就掃完了。但她也不再抬起頭來,意思是沒什麼多說的了。

  絳香跟做夢似的,就有了工作,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覺的地方,和湯小希一個房間。絳香本以為和湯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時間,其實不然。高老師很快進入了病危階段,湯小希一頭紮在病房,很少回來。

  絳香在洗衣房工作。說是洗衣房,其實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,而是被單。垂危之人,衣服倒是不怎麼髒,被子單子幾乎每天都要清洗。有時看著白白淨淨的一張單子,打開來,滾出一串糞球。

  再強力的洗衣機也難以制服糞便的汙跡,很多地方就得手搓。幾天之後,絳香的手就脫皮了,指甲邊生滿了倒刺,捋一把頭髮就會掛起一大片髮絲。她毫無怨言地洗呀洗呀,這種單調的動作,就像一種機械訓練,讓她漸漸地習慣了城市。

  柴絳香有一個奇怪的毛病,半截身體永遠是一坨冰。即使是在最炎熱的夏天,腦門脖頸汗珠細密,肚臍是分水嶺,之下從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彎,最後抵達腳板腳心腳指頭尖,有若蟒蛇纏身,冰冷僵硬。

  身體的異常,能讓人滋生深深的恐懼。在你的身體裡有另外一個你,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制的「你」。為了抵抗這個「你」,賀頓會早早地穿上毛褲,買最厚的襪子,在床上鋪廉價的電熱毯……早年間沒有錢買電熱毯的時候,就用葡萄糖鹽水瓶子灌上熱水,堵好塞子,熨燙冰冷的下肢。

  但是,沒有用。寒冷不但莫名其妙,更是頑強。後來稍微有了一點錢,賀頓鼓足勇氣到醫院去看了一次病。從掛號小姐不知往哪個科安頓她的遲疑中,賀頓就知道來者不善。先是內科外科,後是婦產科皮膚科……暈頭轉向不知所以。好不容易到了神經內科,人家給她做了一系列的檢查,錢花了一大筆,得出的結論是——她根本就沒有病。多點測試的皮溫和肌肉電位等等都是正常的。換句話說,其實她的腿腳溫度和上肢頭顱的溫度一模一樣,冷若寒冰只是賀頓自己的感覺。得到自己沒有病的診斷之後,賀頓更加惶恐不安。你有沒有病,自己是知道的。你明明有病,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卻說你沒有病,如果他們不是成心要害你,就只有一個解釋——你得的是怪病,診不出來……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,賀頓不敢沿著這個方向想下去,強令自己打住。倒是有一位醫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後,自言自語般說,這肯定不是器質上的疾病,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,也許是心理上的……

  賀頓沒有聽懂這句話,卻記住了這句話,當時她以為「器質」是「氣質」。後來,查了不少書,才明白「器質」就是器官的質量。心理二字倒是不但聽懂了,還深刻地記住了。

  還有,那個反復出現的夢境—— 一列會騰空的紅色小火車。什麼意思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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