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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日子像水母一樣平滑遊動,表面波瀾不興。這一期心靈七巧板談的話題是「高空擲物」。第一眼看到這題目,賀頓真想爬上高空,親手擲一個物送給出題目的人。這個物不是別的,就是一個響亮的嘴巴。這算什麼題目?這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,還用得著討論嗎?但當錢開逸問她:「小賀,你對這個題目感想如何?」臉上帶著明顯的欲受誇讚的神情時,賀頓王顧左右而言他:「對於心理學家來說,無話不成題。」

  賀頓當然還算不上什麼心理學家,但錢開逸對她必定要有一個稱呼。如果不告訴錢開逸如何稱呼她,錢開逸就會倚老賣老地稱她「小賀」,這當然不可以。很多男人都愛稱呼女子「小某某」,甚至當那個女子已經垂垂老矣不成樣子還執拗地不改口,而很多女人也佯裝糊塗地保持這種口頭上的青春。賀頓雖然很年輕,但她不願被人稱做「小某」,她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分。面對錢開逸的時候,常常有意無意地提到「心理學家」這個詞,對於自己的身份,她要不斷強化刺激,否則,依她的年紀和長相,是很難在這個滄海橫流英雄輩出的地方引起重視。客座主持多得很,心理學家就不同了。心理學家是稀缺資源。面對心理學家,即使不噤若寒蟬也要肅然起敬。

  錢開逸說:「這個題目是我起的,怎麼樣,很有意思吧。我樓上就有一位這樣的老兄,天天把煙屁股爛茶葉末從樓上往下扔,還以為自己是敦煌的飛天呢。」

  賀頓不置可否,心理學家的面孔通常都侯門深似海。內心卻在臧否:不過是借職務之便報私仇罷了,這在心理學上有個專用名詞,叫做「放大」。

  不管是放大也好縮小也好,反正賀頓沒有挑肥揀瘦的資本,只有粗糧細做的努力。

  想像中鬥轉星移氣象萬千的播音,在操作上的程式非常固定。每次進入直播大樓,把通行卡在識別儀器上輕輕掃過的瞬間,依然引起賀頓強烈的興奮感。可惜,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和她分享快樂的人太少了。人們常常因為沒有人來分擔自己的哀傷和痛苦而感歎孤單,其實沒有人能和你分享快樂更是遺憾之事。當然,她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,一般的人都看不出她的孤獨,她把自己深刻地隱藏在都市的深水之中,如同一枚漆黑的鯰魚。她的聲音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記住,如同漂浮在水之上的妖嬈綠色水華,在漣漪中動盪。

  今天的題目就是那個無事生非的「高空擲物」。

  秋末冬初的日子,直播間的落地大玻璃窗,透著衰弱的陽光。這種房子看起來漂亮,其實並不實惠。三伏天外面熱裡面更熱,深秋早春外面尚不算寒冷,屋裡已讓人寒意凜凜。賀頓的直播頻率是三天一次,上次還是秋光明媚的日子,帶上耳機,耳蝸裡還有些許的汗濕,不想今日風雲驟變,甚是蕭索。錢開逸倒是深諳此地秉性,未雨綢繆,身穿藏藍色的薄毛衣,下面是一條加厚牛仔褲,既瀟灑又暖和。相比之下,賀頓就有些不合時宜。一身米色的衣裙透著單薄,外面裹著一條白色披肩,鏤空的縫隙根本就擋不住來自蒙古高原凜冽的冷空氣。

  賀頓照例和裘南娟打招呼,裘南娟依舊是愛答不理的樣子。賀頓也不計較,比這更讓人下不來台的事,她經歷的多了,曾經滄海難為水。錢開逸不滿裘南娟的傲慢,就從紙袋子裡拿出一件毛衣,對賀頓說:「突然變天了,我怕你冷,給你帶了禦寒的衣物。」

  裘南娟說:「無微不至啊。」

  錢開逸說:「我這是為了工作著想。要是賀頓凍得哆嗦起來,聲音就會受影響。」

  裘南娟說:「人家又不是地震災民,用得著你救濟啊。」

  賀頓什麼也沒說,雙手接過了毛衣。進到直播間裡,溫度高了一點,賀頓的心稍安。要不還真像錢開逸所說,也許會把顫音帶出來。

  開始音樂響起來了。廣告首先播出,這是一則關於人工流產無痛可視的廣告,一個女聲把流產的過程說得天花亂墜,略帶興奮的嬌柔語調簡直讓沒有流過產的人自慚形穢。剛開始聽到這段序曲的時候,賀頓大惑不解,問錢開逸:「流產和心理七巧板好像有點不搭界。」

  事無巨細都問錢開逸。賀頓是客座嘉賓,錢開逸和她單線聯繫,有點類似於地下黨的結構。從理論上賀頓知道還有齊台長等一系列領導高高在上,但平常日子碰不到,約等於沒有。當然,她每次還可以看到裘南娟,但裘南娟拒人千里的矜持,讓賀頓知趣退避。

  錢開逸說:「性欲和心理有極大的關係。比如力比多和弗洛伊德,不都是從這裡切入。」

  賀頓覺得自己燈下黑,恍然道:「原來你是這樣九九歸一。」

  輪到錢開逸不好意思了,說:「原來心理學家也可以被騙。哪裡是因為性,說到底是為了錢,誰給的錢多誰就佔據黃金時間。咱們這欄節目主要是為了給有車的白領一族聽,你想想,正當年的姑娘小夥們,談戀愛出了事不就得求助醫院嗎,所以這個廣告特別火……」

  話正說到這裡不得不戛然而止,流產廣告完了,馬上要進入正式話題。錢開逸作出滿面笑容,珠圓玉潤地說:「聽眾朋友們,大家好!心靈七巧板又同大家見面了。現在坐在直播間的是開逸和賀頓。賀頓,請向大家問個好!」說罷,一個眼色丟給賀頓,按照慣例,賀頓這時要默契地接上去,亦步亦趨地說:「聽眾朋友們,大家好!我是賀頓。」

  每當賀頓這樣說的時候,就覺得自己像只人云亦云的美洲大鸚鵡。今天,她要獨闢蹊徑。於是,她不看錢開逸,怕看到錢開逸的驚訝,自己就不能隨心所欲了。

  賀頓說:「聽眾朋友們,賀頓向你們問好!直播間有一扇明亮的窗,透過窗,我可以看到樹葉已經從翠綠變成薑黃,因為直播間的密閉性能極好,我聽不到風聲,但從一片片樹葉飄然落下的姿態,我知道有風從樹梢掠過。秋風起了,秋風很涼,朋友們,你可穿好了禦寒的外衣,你可知道你的父老鄉親在家鄉惦記著你?我今天特別高興,也很希望和聽眾朋友們分享我的快樂……」

  賀頓說得興起,突然一轉頭看到錢開逸咬牙切齒地做著鬼臉,右手食指杵著左手掌心,上躥下跳地做著籃球教練暫停的手勢,才發覺自己說得遠了,趕緊閘住。

  賀頓平時是很循規蹈矩的,今天這番劍走偏鋒,是因為她太不喜歡「高空擲物」了,所以信馬由韁。

  錢開逸不知內裡,但他負有掌握整個談話方向的責任,立刻把話題重新定位於「高空擲物」。

  「朋友們,什麼是高空擲物呢?其實說得通俗點,就是住在高層建築上的人,隨手把自己的東西往樓下扔。當然了,這往樓下扔的東西,基本就不會是什麼好東西,說得更直白一點,就是垃圾。我們這裡有一份統計材料,高空擲物正成為新的城市殺手。據統計,擲物的種類很是繁多,既有煙灰、蟑螂、毛髮、廢報紙等等所謂的輕型物質,也有花盆、衣架,甚至磚頭、被褥等重型物品。大家可以想一想,你好好地在樓下走著,突然從天而降一個東西,刷地落在你的眼前,一看,原來是一隻死耗子,你該作何感想呢?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聽眾,可以撥打我們的熱線電話,號碼是********;也可以給我們發短信參與話題,移動用戶請發送到********,小靈通用戶請發送到********。」

  錢開逸剛剛報完號碼,液晶屏幕上就有信息出現。錢開逸很高興,當你振臂高呼應者雲集的時候,人們通常像起義首領般自豪。錢開逸愉快的結果就是放鬆了警惕,順嘴把這件事說了出去。「好,現在已經有熱心聽眾發來了短信,讓我們看看他說了點什麼?」

  其實快速地在第一時間就把話說滿,是危險的。錢開逸馬上就吃到了這苦澀的果子,短信上寫著:「男主持人你閉嘴吧,讓剛才那個女的繼續說,老子聽著她的聲音很入耳。她說自己有高興事,到底是什麼事,讓老子也知道知道。該不是想男人了吧?」

  滿嘴的污言穢語,當然是不能念出來的。有些人,就像人有露陰癖一樣,他們的樂趣也建築在噴糞上面。可錢開逸已經把話說出去了,無法改口,隨機應變道:「賀頓,這個短信是針對你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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