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女心理師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一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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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吃的什麼呀?」賀頓並不滿足一句簡單的「吃了」,像這樣的青年女性,經常是用一顆櫻桃西紅柿或是一小杯麥片就把自己的胃給打發了,用餐形同虛設。經受心理訪談的人,其能量消耗幾乎和游泳差不多。若是哭泣和憤怒宣洩,耗損的體力就和登山有一拼。賀頓想:以後在牆上的「來訪須知」裡,要加上一條:見心理師之前,請「吃飽飯」。 「吃了一個煮蛋的蛋白,半磅脫脂牛奶,還有三片麵包,一個澳洲柑橘。」桑珊一邊回憶一邊說。 還挺注意保養自己的,營養是沒有問題了。賀頓松了一口氣。好,現在進入正題。 「你想說什麼呢?」賀頓開場。 「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個問題。」桑珊不願意複述「失戀」這個字眼。 失戀的人們常常是這樣的,他們躲避這個詞匯,好像洪水猛獸。心理師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人們正視問題。如果連正眼瞧瞧都不敢,何談解決?賀頓要鼓勵桑珊直面慘淡人生。「你在表上談的是什麼問題?」賀頓誇張地看著表格,以證明自己是明知故問。 桑珊是聰明女子,領悟到了賀頓的用意,但還是說不出來。安靜了一會兒,話沒出來,眼淚出來了。 「對不起。」桑珊用隨身帶的紙巾擦拭眼窩,有嫋嫋的香氣傳過來。 「我知道你想起往事,一定非常難過。」賀頓回應。「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苦惱傷感。」賀頓繼續重申自己的要求,態度堅定,口氣溫和。 這種和藹關切的態度讓桑珊很受用,她把雙腿伸展了一下,下意識地表達了自己預備向前走動的願望。「是這樣的,我和我的朋友……應該說早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,是很親密的近于夫妻那種……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和原諒……」桑珊的臉微微發紅,有些羞澀。 賀頓當然明白了,因為桑珊的臉紅,賀頓開始喜歡這個十分淑女的姑娘。心想那個拋棄她的男子也真太沒眼力見兒,如今像這樣中規中矩的女生已十分罕見。「我能明白。就是同居。對於心理師來說,這只是一個事實,我不會評判你們,不需要原諒。」賀頓挑明中立的態度。 「謝謝您懂得我們。」桑珊好像輕鬆了一點。理解是一個前提,如果心理師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,一切都無從談起。坦白真相對有些人來講,是不可逾越的高山,比殺了他還難。 「最近一段時間,到底發生了什麼?」賀頓特別強調了時間這個概念。對同居戀人來說,是什麼讓他們萌生了分手的意念?一定有強大的變化或是理由。 桑珊冰雪聰明,所有的弦外之音都能聽懂。她說:「我原原本本地告訴您。明人面前不說暗話,我也就不瞞您了。我們好了三年了,他是那種非常有魅力的人,我們彼此非常契合。一個眼神一個動作,根本不用說話就都心知肚明。有時候,我都懷疑我們是前世姻緣,早就相識,只等著這一輩子再相廝守。打個比方吧,假如我在廚房做飯,他在書房裡讀書。忘了告訴你,我們在經濟上很寬裕,租了很好的公寓。他是公司的高管,我也是收入豐厚的白領,我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剛才講到哪兒了?」桑珊一時忘記。 「你在廚房做飯……」賀頓提示。 「對,做飯。一不小心,我的手指被菜刀割破了,出了一點血。我正在找餐巾紙把血止住,他就從書房裡沖了出來,說,你是不是把手割破了?我說,是啊,我也沒有告訴你,你怎麼知道的?他說,我正翻著書,突然手指就無緣無故地疼起來,刀割一樣。我馬上想到是你受傷了,跑出來,果然是這樣。快讓我看看,傷得重不重?」桑珊說到這裡,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食指,好像那裡還在流血。 「我知道你們感情很深厚,但是,究竟發生了什麼,讓你如此痛苦?」賀頓回到最重要的問題上。 「是這樣。他們公司新來了一位老總,是跨國公司總部委派的,非洲和歐洲的混血兒,以前一直在法國公司任職,非常浪漫也非常狂熱,對中國文化特別有興趣。有些外國人很有意思,也特別簡單化,如果他們對哪個異族文化有興趣,他們就會想到聯姻,好像只有娶一個異國的妻子或是嫁一個異國的丈夫,才能更深入地瞭解這個國家,鑽到這個文化的核心裡面去。老總開始對我朋友展開大肆追求,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。可以在上班的時候,以種種藉口把他留在自己的辦公室裡,糾纏不休。剛開始,我朋友把這一切都當超級笑話講給我聽,我們一起嘲笑外國老闆的單相思。但是,後來事情漸漸有點不對勁了,老闆許給我朋友更多的發展機會,並且贈送給他非常奢華的禮物。我們這些在外企工作的人,都是很務實的,如果你得罪了老闆,你就很可能被炒魷魚,不需要任何理由。你昨天是命運的寵兒,今天就可能成了流浪漢。你可能會說,我們都是有經驗有閱歷有文化的人,失業怕什麼?從頭再來啊。話是這樣說,但實際上是曾經滄海難為水,人往高處走,除了極個別的人可以為了尊嚴拂袖而去,大多數人在這種和老闆的戀情當中,都選擇了順從。我的朋友對我越來越沉默了,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。有一天,他終於對我說,咱們分手吧。我說,這麼多年來,我對你還不夠好嗎?你需要我做什麼,我都可以為你做。我的朋友說,你對我很好,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,你不需要改變。你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太多,如果要說改變,就是在我不在以後,你要多多保重自己。我說,你是要和你的老闆在一起嗎?他說,我還沒有最後決定。說完,就拎起皮箱,預備出門。 「我說,你到哪裡去?他說,出差。我說到哪裡出差?他說到杭州。我說,和誰一起去?他遲疑了一下,還是告訴我說,和老闆一起去。說完,就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我知道他的頭也不回,不是因為絕情,是因為愧疚。 「也許分離能使人感覺到珍惜。他到了杭州之後,天天給我打電話,說他是如何地想念我。我總想把話題引到他的老闆身上,因為我知道這一次基本上和公務無干。以前他老闆說過,聽說杭州是中國最美妙的地方,一定要和美妙的人一道同遊。那時候他們的關係還不密切,朋友是把這當笑話講給我聽,還說老闆長得像大猩猩,不知道老闆所說的美妙之人,是不是也如猩猩。不想,這只猩猩就成了他自己。 「有一天,他對我說,老闆今天到上海去了,那邊有一個公務活動,晚上不回來。說到這裡,他沉吟了半天。我說,你告訴我這個,是什麼意思呢?他說,我想你了。西湖邊的風景是這樣美麗,多年以來,我看到美好的東西就會想到你,我要和你分享。有了你,所有的風景都魅力倍增,所有的食物都山珍海味,所有的音樂都化成天籟…… 「這些話是很具有殺傷力和誘惑力的。我感動地說,你希望我做什麼?他說,我希望和你一道欣賞西湖的荷花勝景,希望能和你一道吃一條西湖醋魚,希望能和你偎依在烏篷船上聽江南絲竹…… 「他話還沒有說完,我就說,你等著我。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,對公司說我母親病了,要我速速回老家一趟。轉身去了機場。幾個小時後,我們就在西湖邊的茶樓上品龍井了。 「晚上他和老闆通了電話,老闆說今晚不能陪伴他,希望他自己好好睡覺,做個好夢。我可以看出他對老闆真的沒有多少感情只有敷衍,但那邊根本聽不出這些微妙的語氣,只顧一廂情願地表達愛意。總算說完了情話,朋友對我說,到我的房間去吧。我就到了他的房間,很豪華的總統客房。我說,老闆假公濟私,給你這樣腐敗的待遇。朋友說,這是用私人的錢訂的,和公司沒有關係。我說,那就是和與你的深情厚誼有關了。朋友說,請不要這樣說。我們見面的機會是這樣寶貴,不要把寶貴的時間用來吵架。在如此美麗的地方,讓我們留下美麗的記憶吧。後來,我們就非常纏綿地交織在一起,做愛不止……」 賀頓靜靜地聽著,這故事其實是很老套的,每一個熱戀當中的人,都以為自己的經歷驚天地、泣鬼神、獨一無二,其實在心理師耳朵裡,宛若舊磁帶,已是N次重複。 「後來呢?」賀頓問。賀頓已經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,那就是老闆半夜回來了,把他們堵在豪華客房裡面了,來了個捉姦在床。再後來就是分手吧? 但是賀頓不能說,不能有任何先見之明的表示,她必須聚精會神地聽下去,在該吃驚的地方倒吸一口氣,在該歎息的地方發出悠長的輕籲,在該義憤填膺的地方將拳頭稍稍握起。 桑珊說:「後來我們在倦意中依偎睡去,半夜時分,突然聽到有人敲門。因為我們把『請勿打擾』的按鈕撳下了,所以在門外是按不響門鈴的,那個人就只有拼命地拍打門扇。我們驚醒了,朋友赤著腳跑到門前,問,你是誰?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,我是你最親愛的人,我知道你在等我。於是,不用朋友告訴我,我已經知道了,這就是他的老闆。怎麼辦?那一瞬間,我們的大腦都死機了。然後又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開機。不管怎麼說,第一件事,是把衣服穿起來,趕快把做愛的痕跡藏到我的箱包裡。門外那人等得不耐煩了,說,你為什麼還不開門? 「朋友看了看我,我也正注視著他。我知道他很驚慌,因為他說過,老闆並不知道他曾和女友同居,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。這時候,我反倒鎮靜下來了。一是房間裡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,我無處可逃。二是我並不想逃跑,這是中國的土地,我什麼都不怕。甚至,我還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,該發生的總要發生,該知道的總要知道,我和老闆是一對情敵,我要讓老闆知道我的存在。如果要決鬥,我可以奉陪,不論是思想上的還是智慧上的比鬥,我都自信不會輸,當然,除了金錢……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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