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女心理師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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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頓說:「你除了這種對質的法子,還有別的招數嗎?」 錢開逸說:「沒有了。你想啊,除了面對面就是背對背,別的法子都是隔靴搔癢。」 賀頓說:「你的這幾招,我也都想過了,不行。風險太大。我最近一段充滿了絕望。聽自己心跳的聲音,緩慢之極,好像馬上就要終止。心跳之間的停頓如此悠長,仿佛百年。眼前一片黑,小煤窯爆炸後埋在煤層中的礦工,也不過如此。唉,你到底有沒有更好的法子了?」 錢開逸說:「更好的法子可能還是有的,只是要換一個地方才能煥發出熱情。」 賀頓看出他的狼子野心,無奈地說:「好吧。」 兩個人開了酒店的一間房,肆意妄為了一番,賀頓依然半截身體冰涼,錢開逸倒有了醍醐灌頂般的功效。風平浪靜之後,錢開逸說:「我有辦法了。」 賀頓坐起來:「快講!」 「本市有一位心理學權威,叫姬銘驄。老人家德高望重,學養深厚,你現在遇到的困境,不如直接向這位泰斗求教。如果他肯指點你,一切迎刃而解。」 賀頓說:「這位姬老師,我也聽說過,據說心理師考試的卷子都是他最後定奪,一言九鼎。因有這層關係,有關心理問題的求教,他都一概回避。深居簡出,一般人哪裡見得到!你這番話講了和沒講差不多。」 錢開逸也坐起來,說:「講了和沒講是不一樣的。起碼空氣因我發出的聲波而震動。如果我找到了他,說服了他接受你的問詢,你不就跳脫出了苦海?」 賀頓穿好衣服說:「這樣當然太好了。還要快啊,因為馬上又到了老松接受治療的日子,我都不知如何面對他了。」還有一句話沒好意思說出口,她也快崩潰了。「越早越好!」她再三叮嚀。不單是為了救治那對夫妻,也是為了救助自己。 「我會牢記在心。」錢開逸把領帶系好,又在穿衣鏡前左右斟酌,直到玉樹臨風,這才打開了飯店門鎖上的鏈子,走出房門。 賀頓跟隨在錢開逸身後。她聽到錢開逸有些吃驚地問道:「您找誰?」 因為角度的關係,賀頓還沒來得及看到那個人的臉,就聽到了那個人的話語:「我在等你的女伴。」 這是丈夫柏萬福的聲音。 第三章 打算大鬧追悼會 第一個來訪者,打算大鬧追悼會 然而,依然要上班,哪怕滄海橫流。所有的來訪者都是事先預約好的,你不能臨陣脫逃。 好在賀頓心境還算篤定,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。災難的種子早已種下,等待的只是風雨淒迷的春天。此刻,主動權已脫手,人為刀俎我為魚肉,能做的只是等待。 柏萬福鐵青著臉不知何處去了,文果對賀頓說:「今天有六位來訪者等您。」她把一疊卷宗遞給賀頓,賀頓接過來,手心沉重而熱。這不是因為緊張而來的錯覺,而是實實在在的生理感知。卷宗都保存在牆上的櫥櫃中,這間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廚房。櫃子擺放鍋碗瓢勺的隔層中,暖氣管穿行而過。 開始。 第一位來訪者出現,好像憑空降下一囤烏雲,傾瀉所有角落,整個空間立刻被一種黏稠的冰冷的瀝青所擠滿,嚴絲合縫。她說她叫李芝明,但當賀頓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,她沒有反應。這有兩種可能,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,李芝明是假名字;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擊震得喪失了知覺,聽不到聲音。李芝明穿著黑色的上衣,黑色的長褲,皮鞋不用說也是黑色的,圍著黑色的圍巾,像一條毫無生氣的黏滑海帶,貼地逶迤。她臉色晦暗苦綠,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膚上,都被吸收得一乾二淨,仿佛宇宙黑洞。 賀頓喚了三聲李芝明,李芝明才艱難地「喔」了一聲,說:「你在叫我?」 賀頓說:「是啊。你發生了什麼事?」這是一句極為簡單的話。沒想到這句極為簡單的話,引得李芝明號啕大哭,聲音之洪亮,窗外走過的人如果聽到了,一定以為這家剛死了親娘。 賀頓除了送上紙巾之外,什麼都沒有做,什麼也不應該做。等待,只有等待。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,因為長時間的抽泣,手指像鷹爪蜷縮,伸展不開。賀頓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,幫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輕輕展平……在這種肌膚相親的接觸中,李芝明感受到了關懷,哭聲漸漸平緩。許久之後,李芝明才緩過氣來,抽噎著說:「大姐,嚇著你了。」 賀頓覺得自己的年齡好像沒有李芝明大,但她不便糾正,知道在中國的某些地域,大姐是一種泛稱,一種尊稱,和具體的年齡沒有多大關係。 「我不要緊。你感覺怎麼樣?」賀頓關切地問。 「好多了。整整一個星期,我都沒有機會這樣放聲痛哭,大家總勸我節哀順變,可有誰知道我心裡的苦啊……」李芝明紅紅的眼眶裡又灌滿了水。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,說:「我不哭了,我坐飛機到這裡來,不是來哭的。把時間都用來哭,我就太傻了。」 「坐飛機來的呀?」賀頓不由自主地重複著。是什麼事,讓一個女人專程坐飛機來見心理師?單為了這驚天一哭? 李芝明誤會了賀頓的意思,以為她不相信自己是專程趕來的,掏出了一疊機票,說:「你看,我剛下飛機,就打車到您這裡來了,這是來的機票,這是出租車票。這張是回程的機票,都等著我呢。從您這裡問完了,我馬上就得去機場,搭飛機回家。」 「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嗎?」賀頓被這一疊機票搞得緊張起來。 「有。」李芝明沉重地點頭。 「什麼事?」賀頓問。想到飛機不等人,回話也變得短暫簡練。 「明天就要開一個會。在會上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言,不知道怎麼說。」李芝明面色張皇。 原來是開會!賀頓略松了一口氣,不過,她對各式各樣的會議並不在行,不知這女子萬里迢迢坐了飛機來,向一個外行人請教什麼會議事項?賀頓坦言:「我怕幫不了你。」 「不不,你一定要幫我。你要是幫不了我,普天之下,就沒有人能幫我了。要是沒有人能幫我,我就只有一條路了。」李芝明聲嘶力竭地說。 賀頓越發摸不著頭腦了,只好先從結果問起:「你準備的那條路是什麼呢?」 「我的這條路說起來也很簡單,就是準備大鬧這個會,讓大家雞犬不寧翻江倒海!」李芝明雙目圓睜,黑色的服裝隨之抖動,好像一隻母豹就要奔襲。 賀頓算是徹底地被搞糊塗了。她問:「這是一個什麼會?」 李芝明說:「追悼會。」 賀頓來不及吃驚,繼續問:「你要做什麼發言?」 李芝明說:「致悼詞。」 賀頓說:「給誰開的追悼會?」 李芝明說:「給我丈夫開的。」 賀頓失聲說:「你丈夫他過世了?」話一出口,就覺得自己實在弱智,如果人還在,能開追悼會嗎?! 好在李芝明處在非常狀態中,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突兀,回應道:「是的。他死了。」 賀頓說:「什麼時間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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