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女心理師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「您讓我看這些是什麼用意呢?」賀頓絕地反擊。她不能讓這個男人像猴子探寶似的一張張往外掏照片,讓自己猝不及防。

  「不要著急。馬上你就會明白了。」男人說著,遞過來第三張照片。「你認識這個女人嗎?」

  賀頓看了一眼。只一眼,她認出了她。

  「我認識。」賀頓如實稟告。

  「我今天和你討論的就是她的問題。她從你這裡諮詢完以後,回家就和我離、婚、了。之、後,又、割、腕、自、殺……」男子一字一頓地說。

  賀頓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。即使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心理醫生,也控制不了自己驚叫的欲望。手指間的氣流把額發沖起,直指天花板,基本上是怒髮衝冠的效果。不是因為憤怒,而是因為恐懼。好在持久的修煉讓她把驚叫的後半部分,壓縮成了一個雞蛋大的氣團,強行咽下,胃馬上開始了痙攣疼痛。

  「我今天來找你,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說了些什麼?」男人雙目噴射怒火。

  那個女人是大芳。

  賀頓一陣噁心,她不知道是高燒捲土重來還是這個消息讓她心智大亂。不管是什麼原因,她都要堅持。這不僅牽連聲譽,更是人命關天。

  她調整了一下心態,說:「你是老松了?」

  老松愣了一下,說:「她是這樣對你稱呼我的嗎?好,我就用她封給我的這個名字,老松。」

  賀頓說:「老松,非常抱歉。你妻子對我說過什麼,我不能告訴你。」

  老松咬牙切齒:「血流成河了,你還嘴硬!」

  賀頓沉住氣說:「如果公安局找我,我會如實報告,但你不行。你只是一個普通來訪者,我不能把另一個來訪者的情況告訴你。守口如瓶,是我的職業操守。」

  老松說:「我必須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說了些什麼,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!」

  賀頓說:「在我這裡,請放棄幻想。你想達到目的,另有一個很好的方法。」

  老松不解:「是何方法?」

  賀頓說:「很簡單,你可以直接問你老婆。」

  老松說:「她不告訴我!」

  賀頓說:「你們身為夫妻,是世界上最緊密的關係之一,她寧肯死,都不把心裡話告訴你,你還來向一個外人問發生了什麼?這本身就是悖論!也許,你最該問的是自己,你到底發生了什麼!」

  老松被這句話魔法般地震懾住了,半天才緩過勁來,說:「你絕不肯告訴我真相?」

  賀頓說:「是。如果你今天到這裡來的目的,就是想探聽出你妻子曾經跟我說過什麼,那你可以走了。我會通知工作人員,這並不是一個諮詢,退還你費用。還有什麼事嗎?」賀頓站起身,扶了一下沙發,以抵擋突如其來的昏眩。

  不想老松在聽到如此斬釘截鐵的話語之後,反倒平和了一些,說:「通過和我妻子的談話,你瞭解我嗎?」

  賀頓停頓了一下,思索著如何回答。說「不瞭解」嗎?顯然不是真話。說「很瞭解」嗎,她聽到的都是一面之詞。賀頓謹慎地反問:「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?」反問是一個很好的策略,既能為自己贏得時間,又迫使對方必須進一步闡釋動機。拈花微笑飛葉試探,談笑之間潛藏窺破,是心理師的基本功。

  老謀深算的老松上當了。他說: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瞭解我。」

  賀頓言簡意賅:「你很孤單。」

  老松怦然心動,沒有人曾這樣對他講話。男人,一定要渾身是鐵擲地有聲。他說:「你怎麼知道?小小年紀,如何能體諒這份心境?」

  賀頓說:「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年輕。我已經很老了。」

  一句話,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現笑紋,說:「你有多麼老呢?難道比我還要老嗎?」

 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:「當然比你要老了。」

  老松大不解,說:「我不探問你們的談話細節,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有多大年齡,我比她還要大三歲。」

  賀頓說:「我說的不是生理上的年紀,是心理上的年紀。」

  老松說:「人們都希望自己心理年齡年輕,你怎麼恨不得自己老態龍鍾?」

  賀頓說:「心理師的工作讓我滄桑。那麼多人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,感同身受,息息相關。讓我得以窺見人生的豐富和奧秘,生死無常,世態炎涼。我實在是走過了太遠的路,好像已經三千歲了。心中充滿滄桑的年輪,像一個老妖。」

  老松吃驚地打量著這個並不美麗的矮小女子,他在官場行走多年,所見所聞車載斗量。似這樣的感慨,聞所未聞。

  賀頓也有些奇怪,通常她嘴巴很嚴,今天怎麼直抒胸臆——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,在一個不合適的地點,面對著一個不合適的人!也許是高燒和大芳的命運,讓她心煩意亂吧。趕快結束!她做出送客的姿態。

  不想老松穩穩當當地坐在沙發上不起來,說:「我是一個來訪者,你不能攆我走。」

  賀頓說:「對不起,你不是。」

  老松說:「之前不是。現在,是了。」

  賀頓說:「你要詢問的,我不能告訴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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