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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一章 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

  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

  女心理師賀頓大病初起。

  早上,發燒。丈夫兼助手柏萬福說:「請病假吧。」

  賀頓說:「跟誰?跟自己?」

  柏萬福說:「跟我。我安排來訪者改期。」

  賀頓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,唾沫像一顆切開的朝天椒,擦過咽喉。說:「不成。這關乎咱的信譽。」

  柏萬福反駁:「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。」

  賀頓說:「我能行。」說罷,加倍服了退燒藥,起床梳洗。為了掩蓋蠟黃的臉色,還特別施了脂粉。修飾一新,居然顯不出多少病態。柏萬福只好不再阻攔,他知道賀頓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還貴重的人。

  好在診所就在樓下,交通方便。賀頓兩膝酸軟,扶著欄杆從四樓挪到了一樓。如果是擠公共汽車,那真要了命。

  走進工作間,時間還早,第一個預約的來訪者還未到。

  淡藍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,靜臥在心理室的牆角,仿佛一隻吸吮了無數人秘密的貔貅,正在打盹。傳說貔貅是金錢的守護神,沒有肛門,只吃不拉,因此腹大如鼓。心理診所的弗洛伊德榻,吞噬的是心靈獵物。心理室到處都棲身著故事,一半黏在沙發腿上,四分之一貼在天花板上,那些最詭異的故事,藏在窗簾的皺褶裡。一旦你在傍晚抖開窗簾,它們就逃逸出來,一隻翅膀耷拉著,斜斜地在空氣中飛翔。還有一些最淒慘的故事,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,如同被藏匿的屍身,在半夜蕩起磷火。

  生理醫生穿雪白的大褂,心理醫生沒有工作服。賀頓覺得這不合理,衣服如同盔甲。在心靈的戰場上刀光劍影,沒有相應的保護如何是好?家就在樓上,如果沒有外在服裝的改變,讓她如何區分自己的不同角色?於是,她把幾套常服,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。上班的時候,如同武士出征,隨心情挑選鎧甲。今天,她穿了一件灰藍色的毛衣,下著灰藍色的長褲。每當她啟用灰藍衣物時,談話過程就格外順利。如同犀利短劍,適宜貼身肉搏。也許,人的潛意識就是灰藍色的,我們的祖先是魚,來自海洋。

  賀頓聽到外面候診室有聲響,是負責接待的職員文果來了。賀頓問:「今天預約的人多嗎?」

  心情矛盾。作為獨立經營的心理診所負責人和心理師,當然希望來訪者越多越好,但隨著工作量劇增,有時又很盼有幾天顆粒無收,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。

  「多。」文果打開公文櫃子的鎖,拿出一遝表格遞給賀頓。「第一位姓無,點名要您治療。」

  「吳什麼?」賀頓問,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訊息。

  「不是口天吳,是一無所有的無。柏老師約的訪客,那人無論如何不肯報名字。」文果咂嘴。

  約定時間前一分鐘,一位男士走進來。「賀頓心理師已經來了吧?」單刀直入。

  「是的。她已經在等您了。」文果答道。柏萬福看著登記表上的「無」字,總覺不宜,想努力挽回一下,說:「您的表格還請填確切,這也是為了您好……」

  男子傲慢地打斷他的話說:「怎樣對我自己更好,我比你更清楚。你們的規章制度裡並沒有說如果不完整填寫表格,就不接待來訪。如果你們覺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夠嚴謹……」該男子用無名指歪向牆壁,那上邊掛著「來訪者須知」的告示。他接著說:「……以後可以改過來,讓我這樣的人沒有空子可鑽。這一次,恕冒犯,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師了。」說完,不待文果和柏萬福有所反應,大步走進心理室。

  賀頓端坐在沙發上,因為疾病和虛弱,微微喘息著,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。

  男子身材高大,面容冷峻,著黑色西服,好像剛從葬禮歸來。賀頓努力微笑著站起身,說:「我是賀頓。你好。」

  「我不夠好,所以才來找你。」男子冷冰冰地回答,眼光有著洞察一切的殺機,顧自坐下。

  賀頓也落座,說:「怎麼稱呼您呢?」

  「你就叫我X好了。」男子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熱度。

  「先生,您很特別。」賀頓說。她不願稱他為「X」,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。屋子裡沒有其他的人,「先生」二字就成了代稱。

  「特別」是一個中性詞匯,可以指優秀,也可以指另類。在賀頓的經驗裡,這是一個安全的港灣,一般人會按著自己的理解美化這個詞。

  「我沒有什麼特別的。你才特別。」X先生不上當,反唇相譏。

  賀頓不願在談話的開頭就進入對立,放下話題,另起一章。「您到這裡來,有什麼要討論的事情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那個人乾脆地封死了這個方向。

  賀頓鍥而不捨,說:「如果沒有要討論的事情,您這樣一大早地趕了來,為了什麼?而且,這些時間都是收費的。我想,您不是一個慈善家,專門來施捨我們的吧?」賀頓不喜歡這種暗藏玄機的氣氛,索性舉重若輕,來個玩笑。

  男人的臉色稍微鬆動了一下,說:「我沒有什麼要和你討論,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事情。」

  賀頓說:「心理訪談,必須是本人親自來。」

  男人說:「她來不了。」

  賀頓說:「這個人是你的什麼人?」

  男人說:「你看了就知道。」說完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,取出幾張照片。

  照片上是一個村姑裝束的女人,手牽一縷柳枝,小心翼翼地笑著。

  「不認識。」賀頓端詳後回答。

  「這張呢?」男子目光如炬,又遞過來一張照片。

  一眼看過去紅彤彤霞光萬道,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,很不協調地橫亙在紅光之中,似海上日出。定睛一看,紅色是一攤血,白色是蒼白下垂的手臂,正中是壕溝般的深深切痕。

  「這是……」賀頓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,一半是退燒藥的功效,一半是嚴重驚嚇的後果。這顯然是一個自殺現場,根本沒有出現頭臉,認不出是誰。

  「割腕。」男子的口氣冷若冰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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