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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「噢,有三件?」三件事,不知我能否幫她辦到?離任之前,一號願意為更多的人做一點兒好事。他笑笑,鼓勵甘蜜蜜說下去。

  「第一件,我媽媽正在活動將我調出昆侖防區。我希望你能阻止這件事。我不想離開昆侖山。」甘蜜蜜表情鄭重嚴肅。

  一號收斂起笑容。他不再把眼前這姑娘當作小孩子了,這是一個真正的戰士,血管裡和他一樣湧動著軍人的血液,他莊重地點了點頭。

  「第二件事,請求您將鄭偉良和肖玉蓮的陵墓靠在一起。他們相愛已經很久了。」

  一號「噢」了一聲。停了一會,他小心地問道:「那麼肖玉蓮,是幹部嗎?」

  「不是。」甘蜜蜜敏銳地感覺到這問話的含意,急急辯解著,「她是因為入不了黨,才提不成幹的。現在,追認她為黨員了,可幹部沒有追認的呀。」

  「第三件呢?」一號不願當面傷這小姑娘的心,另起了一個話題。

  甘蜜蜜還想說什麼,可這第三件事,更加牽動她的心神:「您可一定要答應我!她的眼圈紅了,「請把金喜蹦安葬在烈士陵園吧!只是一座象徵性的衣冠塚,他的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回來,我剛才又到靈堂裡去了一趟……一號,他是為了救我,才犧牲的……」甘蜜蜜掉淚了。

  一號緩緩地說:「軍區關於金喜蹦的處理意見已經到了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!我知道!甘蜜蜜急急忙忙打斷了一號的話。她不能聽人再複述一遍那些令人悲憤的言詞,「但金喜蹦犧牲在前,意見是剛剛才到的!」

  「不!」一號沉重地說,「我核對過時間了。軍區簽發的日期在前,只是由於路途遙遠,剛轉到這裡。這樣,金喜蹦墜崖的時候,就已經被開除軍籍了。象這種情況,是不能進烈士陵園的。你說的最後兩件事情,我都沒有辦法。」

  「不!你有辦法!有辦法!」甘蜜蜜絕望地呼喊起來,「是你讓我們去拉練,他們才死的!想不到,他們連臨死前最後一點心願都不能滿足。你是膽小鬼!你害怕了、怕軍區、怕丟官、連死人你都害怕!怕他們會在陵園裡談戀愛,怕他們進了棺材還當反革命!他們的血已經流盡了,屍體都找不到了,難道還不足以洗刷他們蒙受的冤屈嗎?!一號,你敢到靈堂內去嗎?面對一具又一具那樣年輕的屍體,你不覺得有愧嗎?!」

  這簡直是一尊復仇女神的化身。一號想喝令她出去,象他在這塊土地上曾無數次行使權利時一樣。調令雖已來了,但他仍是昆侖防區至高無上的主宰,什麼人都不能如此放肆!可他終於什麼也沒說,緩緩地站起身來,走出了自己的房間。

  遠處,有一座燈火通明的獨立大屋,那就是靈堂。兩個持槍的哨兵,鋼打鐵鑄般地守衛在門口,仿佛已和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。

  他確實還沒有去過。沒去那大屋。

  一號在昆侖防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,是將肖玉蓮和鄭偉良的陵墓,公置於陵園兩角,拉開能夠拉開的最大距離。條例規定:戰士不准談戀愛。死去的戰士也是戰士。

  他把自己的調令一直壓著。直到軍區再三催促,他才在一個晚上離開了昆侖防區。

  越野吉普無聲地滑行在下山的路上。天氣漸暖,已經開始有零星車隊往山上送給養了。白天逆著車流下山,會車時十分麻煩,司機很感謝一號選擇了夜裡行車。

  他穩穩地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,並不回頭,任憑昆侖防區在他的身後越來越遠。調令按照他的安排明天早晨將向防區宣佈,那時,他的車已經駛出了這塊土地。

  隨著車輪的滾動,一號的心逐漸空蕩起來,像是一團絲,被車輪越抽越細,越抽越長……

  「停車!」他突然叫道。司機一腳踩死刹車,他披著大衣走了下來。警衛員不知何事,也趕緊跳下車。

  「你在車上待著吧,我想自己走走。」黑暗遮沒了一號的面容,單聽聲音,象一個慈愛的父親在勸說隨行的兒女。

  警衛員退了回去。他已經看清,這裡是烈士陵園。

  一號緩緩地走動著。暗夜中的陵園顯得分外寧靜肅穆。一排排半凸於地表的水泥長方體,排列得極為齊整,象一支匍匐於地下的軍隊,正隨時準備出擊。位於正中的高大墓碑直指星天,好似一把折斷了鋒刃的寶劍。當年進軍昆侖先遣部隊的英魂們就安息在這裡。一號記得很清楚,合塚時他把一塊無法分辨的骨片,也掩埋了進去。那是他在曾行過軍的路上檢的。他寧可讓一匹野馬或是野羊的骨殖在此享受後人的瞻仰,也不願有一塊烈士的遺骨曝在曠野。面對這些老兵們,他是問心無愧的。做為一個倖存者,他自信已把他們的業績和傳統交了下去,墓碑周圍按犧牲年月呈放射狀排列的墓穴,是一部凝固的歷史,功過都由歷史去評說了。當一號的目光掃到墓群的最外側時,他倏地僵立在那裡。

  一圈新挖的墓穴還沒有落棺,巨大深邃周正的墓坑象一隻只睜著的眼睛,從四面八方注視著他,嚴冬季節,短時間內在永凍土層挖掘出這些墓坑,單憑人力是很困雄的,這是出動了挖掘機的結果。在拉練的全過程中,這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機械。

  墓坑,就是——那些數字!它們從指揮員的統計表上走下來,在這暗淡的黑夜變得如此猙獰可怖,張著巨大的口將吞噬進那些年輕的生命。

  一號孤零零地站在墓地,感到難以自製的悲哀。不要登報,不要升遷,不要和呢軍帽比高低,只求這高聳的土丘填回去,填回坑去,讓地面重新凍結得鋼鐵上樣堅硬……

  一刹時,一號想驅車駛回防區,打電報請求上級將調令收回。我哪兒也不走,我至死留在昆侖山上。

  他把一大塊凍土踢進墓穴,發出空空洞洞的迴響。這聲音震動著他的耳鼓,使他清醒過來。一號蹣跚著向陵園外走去。

  烈士陵園的門前,留下了深深的轍印。

  十七

  清明到了。

  烈士陵園一夜開滿了人世間所有的鮮花。細鋼絲擰成的花蒂,在鋼筋綁成的花圈架子上難以綁緊,每一朵花都沉重地垂著頭。在烈士陵園兩角,安放著兩個純白色的小花圈,玉潔冰清,纖塵不染。其上各有一隻雪白的蝴蝶,被柔軟的鋼絲托舉著,淩空欲飛。

  默哀完畢,漫山遍野的花圈被同時點燃了。最初的一瞬間,花朵籠罩在火海之中,神奇地保持著各自的姿態,只是顏色一律變為金紅。火苗放浪地舒卷著,象遍地滾動著赤雲。熾烈的熱流升騰起來了,煙波浩淼地浮動著,花朵仿佛置身子波光粼粼的水中,火舌歡快地舔著藍天,花瓣皺縮又怒放開來,褪去金紅的色彩,變成一種鋼灰色,駕著拔地而起的熱風,輕捷地飛上了長天。不久之後,它們纏綿地旋轉著,旋轉著,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。那對小小的白蝴蝶,化成銀灰色,從烈火中比翼飛出,眷戀地依傍著,在雲中翱翔……

  火光熄滅了。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,站著一列年輕的士兵。紙灰無聲地灑落在他們嶄新的軍裝上,象一塊塊自天而降的黑紗。他們是拉練中犧牲將士的子弟,其中有李鐵的弟弟———個身材健壯的小夥子;肖玉蓮的堂妹——一個並不漂亮的姑娘。

  隊尾有一個滿面稚氣的小戰士,登記表上注明是鄭偉良的弟弟。在這個士兵貼身的口袋裡,揣著一束燒去半截的白色犛牛尾巴。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,他,其實是一號唯一的兒子。

  聖父、聖母、聖靈般的昆侖山上出現了一行新鮮的腳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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