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昆侖殤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大概全中國的軍人都把攝影讀作「聶」影。哪個年輕士兵不想穿著軍裝多『聶」上幾張!只是昆侖防區的戰士,連這點願望也滿足不了。軍區高原服務隊的攝影師們,剛過雪線就躺倒了,要不及時搶救,帶的攝影機就有可能給自己「聶」了遺像。

  鄭偉良帶著像機,是為拍拉練的資料,為某個戰士單獨「聶」影,又是件為難的事。他沉吟著。

  李鐵覺察到這點,忙說:「這張像片,你是照也得照,不照也得照。」

  「此話怎講?」

  「很簡單。我把它寫進遺書裡去了。」

  「說清楚點。你把誰寫進遺書了?」

  「把像片呀。拉練前,不是每人發了紙和信封,叫把自己需要向家裡交代的事寫清楚嗎?我是什麼都沒寫,就注了一行字:請將鄭偉良參謀處保存的像片,寄給我家。怎麼樣,可以照一張了吧。」

  鄭偉良的思緒瞬間飛得很遠,又沉重地須落在地上。他也填寫了同樣的信紙信封,現在,它們都封存在保險櫃裡。拉練結束後,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由自己去拆開它……

  想到這裡,他鄭重地把手伸進懷裡,摸出一個小包。李鐵忙湊過去。

  「那是什麼?一團頭髮?」

  鄭偉良沒有回答,細心地撥開髮絲,一塊紅綢露了出來。

  李鐵喜不自禁地拿在手裡,比量著,擺著假想中的姿勢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塊紅綢?」精細的作戰參謀確實想不起怎麼露的「富」。

  「你忘了?那天送罐頭?」

  哦!

  拉練前一天晚上,李鐵沒敲門就擠進鄭偉良宿舍,身上背著個用皮大衣挽成的大包袱,看起來極為沉重。他二話不說,把袖筒一解,撲撲通通,幾十筒水果罐頭滾了一地。

  「賣給你。價錢你看著辦。最好高點兒。」

  「這是誰的?東西我可以要,事情得搞清楚。」

  「我的。」

  「不可能。除非你去倉庫偷。象你這種人,是存不住這些罐頭的。」

  「行,有你的!罐頭是金喜蹦的,他急等著用錢,找他老鄉賣自個攢的這點兒玩藝,叫我碰上了。糖他老鄉要了,罐頭可找不著主。一是貴,兩塊錢一筒,誰買得起?再說,就是買下了,除了金大個,也沒人能背上萬兒八千帶回家。更甭提有一半兒已經沒法吃了。」他用腳尖踢踢一筒,發出空空洞洞地聲響。

  鄭偉良從抽屜裡取出兩個月工資,剛想放在桌上,想到象李鐵這樣的老兵最忌諱青年軍官一擲千金的派頭,忙裝作認真地點了點數,遞到李鐵手上:「我買了。只是罐頭還得請你幫助處理掉。」

  李鐵臉色一變:「錢,算我借你的。罐頭不賣了!」說著要走。

  鄭偉良忙攔住:「我這兒實在沒地方放。再說,你們不幫忙,我也吃不完哪。」

  李鐵一瞅,四周都是書,真是沒地方可放,才轉過臉來:「那就還擱金喜蹦那兒,等咱們拉練回來,用它慶功。」走了幾步,又扭頭添了一句,「你算想不出金喜蹦把這堆寶貝放哪了。別看他傻大黑粗,藏的地方任誰也找不到,他藏在一號的屋子裡!真正的遊擊隊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,藏到敵人眼皮底下去了。」

  李鐵弓著腰,背著包袱走遠了,象個聖誕老人。鄭偉良這樣想著,又接著擦槍,他把紅綢子放在枕頭邊。

  李鐵睡著了,鄭偉良還在輾轉反側。通過兩塊雨衣的接縫,他看見一條寶藍色的天空。一顆流星劃過,拖著金黃明亮的尾巴,象一發信號彈。牛郎星和它挑著的兩顆小星,排成一路縱隊,象行進中的單兵。

  高原上一個難得的晴朗的冬夜。

  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。

  九

  冷。痛徹心脾地冷。

  每日近百里的行軍速度,加上冬季白晝苦短,為了留出天黑前安營紮寨的時間,部隊天天絕早就得出發。

  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僵臥了一夜,內臟都幾乎凍成冰蛇了。幸而炊事班燒開一鍋熱湯,才算將臟腑融開,但行軍一開始,這點兒熱氣會被零下四十度的嚴寒迅速奪走。人體的外露部分,經過極短暫的燒灼樣疼痛後,旋即失去知覺。隨後肌肉逐漸僵直。神經開始遲鈍,只剩下冰冷的血液還在艱澀地流動。再往後,人便進入一種夢幻般的世界:四肢百骸均已消失,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大腦,浮游於冰血之中,它已經不會思考,蒼白的腦屏幕上,留下了一個連自己也弄不懂含義的字體——「走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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