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昆侖殤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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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前面傳來輕微的武器碰撞聲。遠方騰起雪霧黃塵,腳下的大地又開始了痙攣般的震顫。 跑……跑……半步也不能拉下,被群體甩出的士兵,就會變成孤雁,用不著弓箭,就會自行墜落在荒郊。你只有象水蛙一樣,死死吸附著前進中的隊伍,一同向前。 甘蜜蜜不停地給自己打著氣,拼命加快雙臂的擺動。不爭氣的腿腳卻無法隨之協調,失去平衡的身體踉踉蹌蹌,每一步部象要撲跌在地,永遠爬不起來。背包象泰山壓頂似地倒扣過來,咽喉一陣陣發鹹發緊,好象一秒鐘後就會有鮮血狂噴。 「蜜……跟……上。」自幼在農村勞動的肖玉蓮,體質上略勝一籌,但與男性同等速度的急行軍,她自顧尚且不暇,無法幫忙。 甘蜜蜜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死過去了。突然間,背上猛地一松,一大股空氣湧入胸腔,整個身體陡地飄浮起來。腳下還在用著同樣大的力量,竟象踩了彈簧似地騰起老高,一步撩出多遠。原來,金喜蹦側身一旁,待甘蜜蜜經過時,雙手一托,便將她的背包連同乾糧袋一併褪下,放到了自己身上。 算上大鐵鍋,金喜蹦背的已經超過一百斤。甘蜜蜜於心不忍,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,連一個「不」字都說不出來了。 七 宿營了。 李鐵端著罐頭盒,朝冒熱氣的地方步去。各單位分別起灶,飯不可能同時熟,號兵們不必統一吹吃飯號了。 背風的山坡上,金喜蹦用勺子敲著鍋沿,「當當」的聲音順風刮得老遠。 「大個子,多來點兒。」李鐵將盒伸到鍋中央,「勺把掌穩著點,別哆嗦。」 金喜蹦不為他的饒舌所動,眼皮都不抬,先給一個滿勺,又給一個半勺,然後勺子插進鍋裡,等著後邊的人來打飯。 鍋內翻滾著黃綠相同的糊糊,吃力地鼓著泡。這是今天晚上全部隊的統一食譜——憶苦飯。 金喜蹦嚴格掌握著數量。憶苦飯是按人投的料,每人半斤,通融不得的。在昆侖山上做頓憶苦飯可不容易,沒有原料。桃葉、柳葉、婆婆丁、苦苦菜,一樣不長。昆侖山上歷來大米白麵管夠,即使在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年頭,邊防一線也沒吃過什麼瓜菜代,然而精米白麵無論怎樣粗製濫造,也跟憶苦飯沾不上邊。一號命令從軍馬所調撥馬料加上後勤倉庫裡已經報廢的陳年脫水菜。 儘管如此,憶苦飯的質量還是超標,只有嚴格控制數量,才能達到憶苦的目的。 李鐵個頭雖小,飯量卻大。眼見金喜蹦六親不認,全不顧他倆的交情,只得離去。邊走邊吸溜,嘴巴沿盒邊抿了兩圈,盒就見了底。他抓把雪將盒抹淨,擦擦嘴,又出現在大鐵鍋旁。 一勺,半勺;一勺,半勺……金喜蹦原本顧不上一一審視來者,不想因為是頭一天野餐,用來當碗的罐頭盒都是亮閃閃的,突然伸過來一個粘粘糊糊的盒,金喜蹦抬頭一看,氣得大臉紫黑。 李鐵平日裡稀拉慣了,再說混點憶苦飯吃,諒也算不得什麼罪過,臉上依舊笑嘻嘻的。 「你……好沒出息……想想吧,舊社會,紅軍,世界上,還有三分之二……」金喜蹦氣得直結巴。 「哪有什麼三分之二,」李鐵裝糊塗,「也就剩幾個還沒吃。喏!鍋裡還剩這麼多,怎麼樣,咱幫你克服克服。」說著就要攪勺把。 金喜蹦緊攥著鐵勺,毫無通融之意。 李鐵一看軟的不成,也換了一副惡面孔:「我還告訴你,金喜蹦同志,炮吹餓唱,這誰不知道?要是把我餓壞了,提起號來吹不成調,把緊急集合吹得跟出殯似的,追究起來,一號可拿你是問!」 這一回李鐵沒算計准。金喜蹦給一號當過那麼長時間警衛員,拿這個唬不住他。 李鐵百般無奈,只得死了這條心。剛想回去,忽然看到一號來了,就又停在一邊看。 戰士們默默地看著一號。 一號從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潛藏著的輕微不滿。是的,質量很差、數量不足的憶苦飯,是一號親自規定的。用句通俗的話講,這是一號特意製造的下馬威,從第一天起就讓大家做好吃大苦的準備。他知道戰士們會有想法,但他自信有能力駕馭這種波動。為此,他一直拖到最後才來打飯。 他走得很慢,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看清了:司令員拿著一個同大家一模一樣的空罐頭盒。他走近大鐵鍋,金喜蹦突然遲疑起來,該給老首長打多少菜糊糊?多一點?還是少一點? 一號沒有遞過罐頭盒,卻把手伸了過來,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遞給他。金喜蹦趕緊照辦了。 一號拿起勺子,平平地盛了一個滿勺,又盛了一個半勺,不多不少不溢不灑地傾進自己的盒裡,然後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,緩步朝回踱去。 李鐵只好用筷子敲著盒子往回走。 「號長,等等,我的分給你一半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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