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君子于役 > | 上一頁 下一頁 |
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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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內情的人,以為到了留守處,也就到了高原師。其實大謬不然。這裡距師部尚有七天路程。這是前線的後方,又是後方的前線。一天人來人往,雞飛狗跳。所有的軍需供給要從這裡轉上山,所有的過往人員要在這裡將息整頓,車水馬龍,混亂不堪,最重要的是這裡居住著幾百戶家屬。她們的男人都在山上,每兩年集中休假一次。除了這段時間以外,可以說這是一個年輕婦女聚居的寡婦村。 麻處長是這裡的主管。對於從山上下來的那些氣衝霄漢的弟兄們,他很是誠恐誠惶。高原師是崇尚艱苦的。越是邊遠困苦的前哨卡,越是氣粗膽壯的英豪。呆在留守處,簡直象呆在上海呆在巴黎一樣,人們在羡慕之餘也生出深深的鄙視。 出於這種心理,儘管高原師並不缺錢,留守處的房屋還是修建得十分簡陋。牆壁下半截是從昆侖山上自采的石頭,半人高以上是單薄的紅磚。房檁露著白茬木頭,垂掛下來的葦席絲絲縷縷,生柴引火時火苗高竄,不小心竟會燎糊頂棚。房間與房間之間隔音效果極差。 突然,那驚心動魄的響聲又轟鳴起來。這一次,那麼清晰那麼急逼,象一個瀕死之人的呼喚。 丁寧先是一陣顫慄,雖然在恐慌之中多少還好奇。緊接著她感覺出自已屋內的某側牆壁在疾速抖動,黑暗中有些看不見的塵埃落下。 這是靠著虎姐的那面牆。是虎姐在敲牆,而且越敲越急。 「喲!半夜裡我聽見這屋裡有動靜,還真來了個耗子扛槍的!」到留守處的第二天大早,丁寧正在門口刷牙,隔壁門一響,走出一個年輕的女人。她不過二十歲出頭,下身穿了條肥大的男式軍褲,上衣是件碎花小褂,貼身而小巧,顯出極好的身材。乍看之下,象個穿裙子的朝鮮族姑娘。她的膚色極潔淨,象包緞子一樣細膩而閃光。眼珠黑亮,嘴唇薄而鮮紅,滿頭的黑髮被一隻黑色發網籠絡得絲毫不亂,露出極清朗的前額。 這想必就是虎姐了。丁寧想起「騷情」的評價,不知怎麼,竟也覺得有幾分貼切。只是,什麼叫作「耗子扛槍」?她只知道「耗子拉木鍁,大頭在後面」之類有關耗子的歇後語,不知這句話該怎樣理解。 「你不是個軍屬(鼠)啊?」虎姐是個聰明的女人,她看出幾分蹊蹺。 「我是個軍人。」丁寧吐掉嘴裡的牙膏沫,正色答道。從與麻處長的對話裡,女醫生已感覺到留守處家屬們的地位相當於某種軍用物資。。 「你錚的錢,也和那些爺們一樣多嗎?」虎姐齜著玻璃扣一樣的白牙,不相信地問。 「不一樣多。我每月要比他們多7毛5分錢的衛生費。」丁寧略帶嘲弄地回答。 虎姐卻全沒察覺到這其中的揶揄之意,自言自語設身處地地說:「女人要是能自個掙錢,就不用指望別人養活了……」 留守處的家屬處在完全的被供養狀態。這裡沒有工廠。周圍一片荒灘,又不能種菜種糧。唯一能安插女工的場所是軍人服務社,麻處長的面皮光滑的婆姨一直在那兒工作,後來又塞進去兩個售貨員,早已是人比貨多了。實事求是地說,留守處的年輕家屬是頗有些人才的。高原師的軍官別看在軍隊是芸芸眾生,回到農村挑對象時,眼光也十分苛刻(他們在城市是找不到對象的)。自天下大亂以來,軍人的地位扶搖直上,種的又是鐵杆莊稼,穿的衣服又不花錢,這對農村的女娃們是極大的誘惑。於是,鄉下十裡八裡出名的俊姑娘,便被五大三粗面皮黧黑的邊唾連排長們,領到留守處來了。來了以後,才知道,「官太大」的滋味也並不好受。 「你是叫虎姐嗎?」丁寧明知故問。以後是鄰居,彼此多個照應,需要從開頭就搞好關係。 虎姐不出聲地點點頭。 「這麼說,你有個叫虎子的弟弟了?」 「沒有。爹媽就生我一個。起這個名是想引個弟弟來,可惜到老也沒有……」虎姐垂下眼簾。 想想也可憐。一個獨生女,離開家鄉告別雙親跑出來這麼遠!丁甯想起那七天海浪般翻滾的簡易公路。最初一二天,她還多少有些詩意地構思給男朋友的信:「請你在地圖上仔細尋找一個我未來的工作單位,注意不要找到國境外面去……」到了最後兩天,她一聲不發死氣沉沉,幾乎沒有力氣進行最簡單思維了。 「你從家裡來一共坐了多少天車?」丁寧心有餘悸地問。 虎姐認真地邊算邊說:「到縣上用了兩天。我見縣城就挺好,問他,你那部隊就在這兒吧?他說,還得走。到省城又用去三天。我一看,更好了,就說,這回該站下了吧?他說:還得走。又坐火車,等下了火車,我看看也還行,心想這次是說什麼也到了。沒想到他一句話,還得往前走……坐汽車到第七天份上。車停了。我說怎麼不走了?他說,到了。我說不行。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,還得往前走。他把我拉下車說,你是想走也走不了,這是留守處專門安頓你們的,我是想不走也得走,到山上一線哨卡去,從這裡還得再坐七天汽車……」 虎姐不吭聲了,抬頭向遠處望去。 在那極遠的天際,飄浮著若隱若現的笛氣。在那幽嵐之上,突兀著象刀鋒般閃亮的山影,那是昆侖山千古不融的冷雪反射著冰冷的陽光。丁寧注視了一會,便覺得兩眼酸痛,象被電焊的弧光刺傷。 「這麼說,是他把你騙來了?」 「也不是騙。他原說過到他隊伍上要走小一個月,我總以為他在耍笑話。誰知中國還真有這麼遠的地方。」虎姐說著,把目光從山巒收回,又投向屋裡。 屋裡掛著「他」的相片。一個有著茂盛連毛鬍子的慓悍軍人,正眯著雙眼,注視著他年輕的妻子和新來的女醫生。 一隻羽毛蓬鬆的大母雞,蹣跚著走過來,圍著虎姐的腿咕咕叫著,然後索性就地趴下,用腳爪扒出一個淺坑,乍著雞毛撣子一樣的翎羽,焦灼地尋覓著並不存在的穀粒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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