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教授的戒指 >  上一頁    下一頁


  「先生,我要看看你的病……」老太太確實夠糊塗的了,說話也顛三倒四的,教授有什麼病需要她看!

  「老婆婆,您要先去掛個號的。」緊跟著教授的屈俠說。

  「號早就掛完了,小先生。老先生,我是大清早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的,我的兒子已經死了,要不然他會陪我半夜裡就來的……」老婆婆的拐棍杵倒了一個痰盂,污水流到她的腳面上。

  「屈俠,你去對掛號的人說,就說我是自願地為這位老人加個號。要是那個呆板的機器人又說出我的身體之類的話,你就繞開它那些可惡的程序,把病人直接帶到我的診室。」教授邊走邊說,並不停留。

  醫院的走廊很空曠。一般的病人都是在家裡用電腦直接從醫療中心取得診斷,然後機器人送藥上門。只有那些險惡而又複雜的疑難病人,才會來面謁醫生。

  屈俠把老嫗安頓在候診室,溫和地說:「老媽媽,看病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的。只有請您多等一些時候了,很抱歉。」

  老奶奶吧嗒著嘴,露出一口白牙說:「能看上大夫就行。真沒想到,醫院這兒比商店還擠……」

  屈俠搖著頭說:「您應該想到的。想不到您這麼大年紀了,牙齒還這麼好。」

  老姐說:「年輕人,這是假牙。如今什麼都能以假亂真。」

  「醫道不能。」屈俠轉身回到教授的診室。他要寸步不離地守在教授身邊,觀察教授怎樣診病。

  教授在世界醫學界享有盛譽。無論多麼撲朔迷離的怪病,只要教授的右手一摸,就能拿出診斷意見。俗話說:對症下藥。知道了是什麼病,就不愁治了。教授已近老年,技藝愈發爐火純青。他不保守,每年廣招研究生,基礎知識的考試極其嚴格。有幸成為教授的弟子,青年人都欣喜若狂。可惜的是,這麼多年,從教授身邊就沒有畢業一名學子。這不,跟屈俠一起入學的師兄師弟,全被教授淘汰了,屈俠如今可是三畝地裡一頭蒜——獨苗一個了。

  「儘管你懂得所有的中西醫學理論,但你還遠遠不是一名好醫生。」教授曾說。

  「是的。我知道醫學是一門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的學問,它有時很嚴謹,已經解剖到細胞分子亞分子水平。有時候又很朦朧,大而化之地像一團迷霧。好的醫生是風浪中的船長。」

  屈俠說完後緊張得不行。因為教授平常所說的話,不知道哪句就是對你水平的測驗。他要覺得你不配再當他的學生,就會客客氣氣地請你到他家去吃飯。

  「我夫人做得一手好菜。」教授心平氣和地說。飯後就將你逐出,並不說明原因。

  「不怕天不怕地,就怕教授家的席。」這是師兄弟們的臨別贈言。

  教授沒有請屈俠吃飯的意思,說:「做一個好醫生是很苦的。」

  屈俠說:「一個人的苦,可以換得許多人的歡樂,我想還是很值的。」

  教授說:「要有愛心。愛心和愛情是不同的。愛憎只是對某一個特定的異性,愛心則要持久廣闊得多。你還要研究許多領域,比如電子技術……醫學是一個廣泛交叉的學科。」

  看來教授在短時間內還沒有把屈俠轟走的意思,可他也並不傳授給弟子什麼經驗。只讓你看,不給你講。屈俠覺得自己就像舊時木匠鋪裡的小學徒。師傅讓你打眼你就打眼,師傅讓你接樣你就接樣。至於手藝,憑你自己摸索去吧!

  一年就這樣白白耗費了。屈俠一賭氣差點想拂袖而去。可是教授的醫術對他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。

  每個病人都是一口禁閉的箱子。儘管電腦在屏幕上可以把人肢解為一堆散件,提供像行星運行軌道一樣龐雜的數據,給你打出超級市場帳單一般的診斷證明,它還是有百分之一的誤差。這是一個可怕的比例。

  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單獨的世界,是一個完整的百分之百。誰攤到了這個百分之一,就是萬劫不復的災難。全世界人口已經達到一百億,百分之一就是一個億!

  況且你想啊,連電腦都被懵住了的病,定是充滿探索的奧秘。

  臥薪嚐膽也得留下來呀!

  今天的第一個病人是輪椅推進來的,枯瘦若木乃伊。屈俠幾乎立即斷定他是癌症晚期。

  「先生的肚子裡有一個不名腫物。條索狀……不是炎症,不是腫瘤,不是寄生蟲,不是……」他的隨行人員遞過來的電腦資料長達一千頁,像一部驚世駭俗的長篇小說。

  所有的報告單都說不清他到底得了什麼病,可連小孩子也能在肚皮上摸到那個像熱狗樣的贅物。

  「先生什麼飯也吃不下去……」隨從畢恭畢敬地說。

  病者是一個大人物。屈俠敏感地判斷出來了。身份會使醫生莫名其妙地緊張,在格外的謹慎中延宕了病情,使情況愈發複雜。

  教授伸出右手,就是中指戴有戒指的手,那真是一隻古老又廉價的首飾,好像是鍍金的,上鑲一粒紅瑪瑙雕成的相思子。

  也許有一個纏綿悱側的愛情故事。屈俠想。

  由於他這一定神,陶若怯教授已經完成了他的診斷過程,鬆開了病人蘆管似的細胳腮。

  「請準備一顆微型中子炸彈,爆破半徑在650~960微米之間。」教授命令式地說。

  「您要謀殺我嗎?」病人雖然極端虛弱,還是不失威嚴地說。

  「不。我要拯救你。」教授說。教授對病人從來不用「您」。面對高官重爵,顯出居高臨下的傲慢。

  「用炸彈嗎?」病人看了看隨從,隨從圍攏來。他病人膏盲,仍有逼人的震懾力。

  「是的。用炸彈。」教授明顯地露出厭煩之色。他討厭病人問長問短喋喋不休。

  「我可以在您使用這種非常的治療手段之前,知道我的腹腔裡即將被你炸掉的這座建築物是什麼嗎?」病人說。

  「可以。不過我一般只同家屬談病情,怕病人的神經經受不起。」教授略躊躇了一下。

  「先生一直親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,因為這對國家是很重要的,您盡可以直說。」隨從小聲說。

  教授說:「好的,那麼我告訴你,它不是什麼建築物。如果你堅持使用這個比喻,那它就是……」教授斟酌了片刻,「一間廁所。」

  「您這是什麼意思?」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後的氣力勃然大怒。

  「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,你的肚子裡的那塊貨色,是糞便。」

  啊!連屈俠都幾乎驚叫出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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