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花冠病毒 | 上頁 下頁 |
九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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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天果見媽媽閉上了眼睛,就懂事地退出去。臨走的時候,他把一個小紙條塞給了羅緯芝。並且機靈地豎起一個手指,橫在嘴唇中間,示意羅緯芝別吱聲。 羅緯芝已經醒了,剛才躺在那裡,注視著母子相會。現在接到了陳天果的紙條,趁護士不在,悄悄展開。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江姐,陳天果是傳遞獄中情報的小蘿蔔頭。 紙條上寫著:「他們要抽你的血救治蘇雅。中午12時你迅速從窗戶跳出,我帶你出陳園。」 紙條沒有署名,羅緯芝知道這是李元的安排。她把紙條毀了,看了看表,現在是11點零1分,還有59分鐘的準備時間。12點的確是個好辰光,那是個節點,護士們換班,別的人也都在飯點當中,如果要逃走,是最好的時機。 她正想著,蘇雅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,再次睜開了眼睛。當她看到兒子的身影已然消失,心裡既安慰又失望。此地充斥著花冠病毒,兒子多呆一分鐘,就增添一分危險,當然是早早走脫了好。但她多麼想再看兒子一眼啊! 「你剛才看到他來了嗎?」蘇雅問。 「看到了。多可愛的孩子!」羅緯芝躺在一邊的床上回答。 「你也看到他了,真好。我總怕自己剛才是做夢。謝謝你,是你的血救了他。」蘇雅由衷地說。 「不僅僅是我的血,還有那些白色的粉末,它叫白娘子。」羅緯芝說,她要為李元作證。 「可天果吃了白色粉末,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白娘子,並沒有效果啊。」蘇雅輕聲反駁。 羅緯芝說:「陳天果第一次吃了白娘子沒有效果,倒底是什麼原因,我不知道。可我自己的的確確是吃了白娘子好的啊。如果說我的血能救陳天果,那也是白娘子給了我抗體。」羅緯芝對白娘子的醫理作用並不完全知曉,但能現身說法。 「這麼說,你現在完全好了?」蘇雅很感興趣。 「算是吧。起碼我現在沒有任何感染的症狀了。」羅緯芝回答。 「那你幹嗎還不走?這裡多危險啊!」蘇雅設身處地為羅緯芝著想。 羅緯芝說:「並不是我不想走,而是他們把我扣留下來,不讓我走。」 蘇雅疑惑,困難地思索著說:「他們……是誰?」 羅緯芝遲疑了一下,說還是不說?一個糾結的現實。一方什麼都清楚,另外一方什麼都不知道,但她們彼此密切相關。羅緯芝將心比心,覺得被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,決定把真相說出來:「醫生們。還有,你公公。」 蘇雅還是弄不明白,說:「因為什麼扣留?」 羅緯芝直言相告:「他們想用我的血,救你。」 蘇雅因為病毒侵襲而變得不連貫的思維,終於明白了這其中森冷的邏輯。她一時語塞了。她多麼想活下去,重新享受生活,等待著和在國外的丈夫相聚,等待著一家人的團圓。可是,這一切要以羅緯芝的巨大犧牲為前提,甚至讓這個女人有生命危險。羅緯芝是救助兒子的恩人,自己無法感激不算,還要變本加厲地榨取她的血液,這讓蘇雅萬分羞慚。 她吃力地說:「我不知道你的名字。我只知道你是陳家的恩人。」 羅緯芝側著頭說:「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,這並不重要。為了戰勝花冠病毒,已經有很多人犧牲了,現在仍然沒有找到根治花冠病毒的特效藥。」 蘇雅說:「不是康復者的血液可以治好病人嗎?」 羅緯芝說:「這只是非常小眾的一種治療方法。杯水車薪。100個染病的人,可能只有1個病人能享用這種治療。畢竟,人血不是水,它無法敞開供應。」 「我知道了。」蘇雅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咳嗽,發出金屬一樣的燥裂聲。這表明她的病情向更深的胸腔滲透了。只得緊閉雙眼,暫時無法關切周圍的任何事情,昏睡過去。 死一樣的寂靜。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,11點55分了。 護士們換班,開始輪流吃飯。畢竟這不是正規的傳染病院,況且臨時病房中躺著的是兩個氣息奄奄的女子,人們放鬆了警惕,在外面各自忙著。 羅緯芝扶著床欄杆站起身來,窗戶就在她手邊。推窗外出,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。雖然看不見李元究竟在哪裡躲藏,但羅緯芝相信,他一定就在附近,只要她鑽窗而出,在落地的那一瞬間,就會有一雙大手祥雲般的托住她,帶她走出桎梏重返自由。 窗外,綠草香花,清風蕩滌。窗外,有她的戀人她的媽。窗外,有自由和安寧。只要走出這間房屋,外面的警衛人員不明就裡,並不會阻攔。用不了幾分鐘,她和李元就能在燕市空寂的街道上暢快地行走了。 他們隨便躲到某個地方,便可拋開一切,安心地喝茶聊天,相親相愛。非常時期,查找一個人,並不容易。 窗內,是黑色的空氣,這不僅是因為空氣中溶解了太多病毒顆粒,還因為無望和哀傷。她的血,能填充無窮盡的劫掠和欲望壑穀嗎?誰知道還有多少陰謀和陷阱在等待著她?而且,她不走,李元就不會走。李元的生命比她自己的生命,此刻更讓她夢牽魂系。在李元身上,不僅維繫著她羅緯芝一人的感情,還維繫著無數人的安危。 羅緯芝又看了看身邊命懸一線的蘇雅。這是一個和她完全不同命運的女人。養尊處優矜貴美麗,她有威權有背景,她有英婿有驕子,一旦走出瘟疫,她將重新回到萬人豔羨的高位,睥睨眾人。 懂得一個和你的生活底色完全不同的人,非常艱難。羅緯芝不能理解一個女人,放棄自己的事業從此母憑子貴養尊處優。救這樣的一個女人,冒著犧牲自己性命的危險,值得嗎?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,羅緯芝卻像石雕一樣,紋絲不動。她看到一旁昏睡的蘇雅,看到她堊白面龐上漸漸消散的血色,看到她唇邊凝固的泡沫狀痰跡,她知道這個女子已經接到了死亡的請柬。如果自己離開,這個年輕的媽媽,必將化為泡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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