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花冠病毒 | 上頁 下頁
六八


  羅緯芝也不知道這老頭憑什麼認定自己一定今年就團圓不成,但半夜三更的,也犯不上為這個和老爺子爭執。她說:「好吧好吧。也許您夫人和兒子回來看您。」

  袁再春說:「那除非是我死了。」

  羅緯芝覺得不祥,趕緊說:「咱別說這個話題了。說個快樂的。」

  袁再春積極響應,說:「你可知道對我來說,最重要的是什麼?」

  這話題還真讓羅緯芝犯了難。總指揮權力很大,最重要的,應該是調兵遣將指揮抗擊花冠病毒吧?在電視上一襲白衣出現的袁再春,有一種精神統帥的威嚴。她把這意思對袁再春講了。袁再春笑起來,說:「聰明姑娘,這回你錯了。」

  「那是什麼?」羅緯芝想不出來。

  「告訴你,最重要的是處方權。我喜歡拯救的感覺,那類乎上帝。我喜歡在處方箋的末尾處,用花體簽上我的名字。那是對死神下的一張宣戰書,表明我的意志和智慧。是的,在我漫長的醫生生涯中,我常常失敗,但我從沒有投降過,放棄過。如果我失去了這種權力,我不知道我將如何繼續我的人生。所以,我要在這一切還沒有被發現沒有被證實的時候,為自己下一張最後的處方。我對我自己行使權力,這很好。如果我今晚將會死去……」袁再春說得很平靜。

  羅緯芝忙著打斷:「不,這絕不可能。好好的,怎麼會死?除非您,您自殺。」

  袁再春說:「我怎麼會讓人察覺地自殺?那實在有辱一個醫生的一世英名。」

  羅緯芝放了心,說:「那就是說,您不會死。」

  「唔,孩子,你雖然年輕,但是記錯了。我說的是不會自殺,但我可沒有說過死不死的這事。」袁再春說。

  「您倒底是什麼意思呢?我不明白。」羅緯芝大叫。一種不可預知的怕,向她逼近。

  「算了,不說這個。我可不願意咱們的談話,糾纏在這個不陽光的話題上。你知道,如果我足夠長的活下去,我會失去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。」

  羅緯芝又不大明白了。問:「你說的是地位和權威?」

  袁再春說:「不是。它們打動不了我。」

  羅緯芝說:「不懂不懂啦!您好像不愛錢,也不愛官,好像也不愛外國。」

  袁再春說:「我說了那麼多的謊話,每句謊話要是一朵花,已是山花爛漫。」

  羅緯芝終於明白,袁再春有大痛,深埋心間。她竭力想開導他,但深知力不從心。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,情緒會促成疾病。但這世界上有一些人,他自己就是一個小宇宙。你幾乎沒有辦法任何方子來增加他,也不能衰減他。

  「我是這段歷史的罪人。所有的事情,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,都是有邏輯的。只是我已不喜歡。唔,芝兒。謝謝你聽我這個老頭子半夜三更發囈症。好了,我累了……」電話裡出現了忙音。

  羅緯芝因為隨後吃了1號「饅頭」,這一夜睡的極好。早上醒來,她沿著晨練的小徑走過去,希望再能遇到穿瓦灰色毛衣的袁再春。突然看到袁再春的臥室處拉起了警用的隔離帶。周圍有很多人,神情肅穆。

  慌忙跑過去,見到朱秘書。

  「怎麼啦?」

  朱秘書眼睛紅紅地說:「袁總昨天夜間在睡眠中謝世,原因不明。」

  羅緯芝幾乎暈厥,才知道昨夜那是一個訣別。

  她知道自己杏色皮膚上,每平方釐米大約有97個汗腺,現時個個泌出冷汗。所有的溢脂毛孔關閉,手指乾燥得像粗砂紙。每平方釐米的11根豎毛肌高度收縮,這是遠古遺留下來的恐懼反射,為的是讓自己的毛髮蓬勃豎起,使形體顯得更魁偉一些,以應對危難。現在這些反射活動,除了悲慘地使羅緯芝搖搖欲墜外,沒有任何實際價值。

  「朱秘書,你放我進去,讓我看看他老人家!」羅緯芝歇斯底里。

  朱秘書小聲勸慰:「袁總死因還未最後確定,若是花冠病毒感染,就需防擴散。現在任何人不得入內。」

  羅緯芝不管不顧,說:「朱秘書你是知道我不怕花冠病毒感染的。你讓我見見他!我一定要見他!」說著,不待朱秘書回答,就硬闖進了總指揮宿舍。

  袁再春躺在床上,白色長浴袍覆身,面色如銀。派來的醫生已經初步判斷他是心臟破裂,內出血而亡。羅緯芝淚眼婆娑,一個人,所有的血,都彌散到了胸腔中,全身變得像白瑪瑙般清爽潔淨。這是怎樣的造化,怎樣的脫逃!

  她輕輕地撫摸著袁再春的右手,昨天就是這只手擎著話筒,和她說下了那些最後的話。謝謝他在波瀾壯闊的一生結尾時,讓自己分享了他的鎮定與安詳,還有骨髓間的孤傲。

  羅緯芝知道有一種病叫做心理衰竭。意味著身體、情緒一應能量消耗殆盡。這樣的人,27%會發生心臟衰竭。

  羅緯芝被難以言說的悲傷碾壓,被朱秘書勸著離開。眼淚撲楞楞地砸下來,將地面一片草地的葉子打歪。羅緯芝抬起頭,淚水敷在眼球表面,像一塊放大鏡。於是羅緯芝看到了一生中最大尺度的朝日,從林木上方升起,暈染了整個天際,輝煌壯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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