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花冠病毒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慢慢走到了酒窖深處。燈光一如既往地昏黃,只是羅緯芝的眼睛已經慢慢地適應了這種黯淡,看到了更多的東西。她查看一具又一具屍體的名簽,耐心地尋找著。

  一具最靠裡面的屍體袋。羅緯芝木僵狀停下了腳步,找到了想要的東西。

  袋口的標簽上,清楚地登記著姓名:於增風。

  儘管周圍非常寒冷,但她感覺到自己在出汗,心跳加快,胃開始痙攣。她努力去想別的事情,但恐懼無法轉移。體內某個部位開始往下沉,脈搏越來越快。她終於明白那個往下沉的東西是自己的膀胱,一種要排泄的感覺勢不可擋。她驚悚地想到自己可能要二便失禁。血液繼續快速流過,她似乎看到了它們像潮汐般一股一股地翻騰。

  於增鳳死亡的時候,屍體庫還沒有建立。他的屍體在醫院的太平間裡保存了很久,按說他是有機會被火化掉的。也許是他的殉職震撼了同道們,人們能做的最後眷顧,就是讓他有形的軀體在人間多停留片刻。也許那是一個失誤,讓他並沒有按照死亡的順序被匆匆火化掉,成為了酒窖改為屍庫之後的第一批居民。

  羅緯芝的潛意識引導著她走到這裡。她其實一直在尋找他。她身上攜帶著他的病毒,從這個意義上講,她和他,現在是她和它,有一脈相承的血緣。病毒也有相吸力。

  羅緯芝打開於增風的屍體袋。袋子的封口處是拉鍊狀的,由於溫度甚低,鏈頭非常澀,羅緯芝戴著手套,動作極為笨拙,加之不停顫抖,好不容易才拉出一個人頭大的縫隙。繼續艱難努力,不料拉拽不當,袋口直線撕開,於增風的屍體直挺挺地躥落下來,猶如一條凍硬了的黃河大鯉魚。羅緯芝嚇得一躲閃,於增風就整個俯臥在地面上,隨即一聲清脆的震響,於增風某一塊骨頭碰斷了。雖然羅緯芝確信於增風此時已經感受不到絲毫的痛苦,仍是萬分自責和難過。她顧不上哀傷,先把於增風屍體袋子裡的分泌物冰塊,收入到自己所攜帶的器皿中,又取下了多塊身體組織。李元告訴過她,這些部位的病毒的數量密集。她輕聲對於增風說:「于老師,對不起。這些都是為了幫助您的理想早日實現。」

  把這一切都做完了,羅緯芝才有膽量打量於增風。這個在心目中已經十分熟悉的人,其實面目完全陌生。于增風比在羅緯芝夢中出現的那個人,更為高大。身體像一株臘月裡披垂冰霜的東北老松,蒼冷而筆直。飽受折磨已面目全非,眉宇間依然看得出往日的周正。於增風的表情也和死於花冠病毒感染的一般人不同,雖然也是死不瞑目,但他很平靜,嘴角上翹,似乎有一絲隱隱的笑容,蘊含著力量。血泊裡的眼眸,依然平靜溫和深邃。他堅信死亡雖將他收入麾下,百轉千回的一生就此告結,但他未曾屈服。

  羅緯芝凝視著於增風,隔著時間與冰寒,覺得自己是他的知己,也許是因為同樣的病毒,這一刻在彼此體內共振。她明白他尚有無盡的心事未曾帶走,留在這淒風苦雨的世上。

  羅緯芝把于增風藍白條紋相間的病號服理順,預備把他重新裝入塑料屍體袋。就在這個過程中,她觸到於增風的病號服衣袋裡好像有東西。她伸手去摸,居然是一疊卷起來的紙。羅緯芝把折疊的紙拿出來,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字跡——字像風暴中的海鷗,起落踉蹌——又一份於增風的臨終遺言。這個於增風啊,真是個遺囑控,他在世界上還遺有多少文字?這大概是最後一份了吧?羅緯芝把夾雜著冰渣的紙箋放入貼身的口袋,放的過程中,輕觸到了海盜項鍊,她撥弄了一下它。收好遺言後,她又費盡全力把於增風的屍體安頓回袋子裡。

  羅緯芝畢竟是個弱女子,於增風的屍身,就算被疾病摧殘的體重大減,也讓她力所不及。幸好人在非常境況下,會爆發出驚人之力,跌跌撞撞總算收拾好了。

  羅緯芝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於增風的屍體。她以前從未見過他,此一離去,估計再也不得相見了。她對他的尊敬,化作了目不轉睛的凝視。徹骨的哀痛,沉默的隱忍,曠古的淒涼,無盡的眷戀……最後,混合而成平靜的別離。

  她必須要走了。由於剛才的忙碌,出了一身汗,倒不覺得非常寒冷。羅緯芝趁著手腳還算靈活,趕緊又從不同的死亡日期中,隨機抽取了一些屍體標本。她選擇了男人女人,老人小孩,還選了最瘦弱的人和最強壯的人。想來一種毒株,可以把一個強壯的人,在瞬間放倒,那麼它的毒性一定也出類拔萃。

  她從一個小女孩的口腔粘膜處提取樣本。痰液導致窒息,這是花冠病毒非常兇險的死因。大人的嘴巴她撬不開,凍得太嚴實了。小孩稍好一些。由於靠得太近,聞到孩子髮絲中的血腥,也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真實的嗅覺,便把頭偏向一側,躲避。就在那一瞬,羅緯芝聽到背後傳來了腳步聲。踢——踏——踢——踏……

  她覺得自己一定出現了錯覺。嚴寒恐懼加上過度勞累。她不回頭,她不願向自己的幻覺低頭。如果那聲音持續不變,事情就完美了,幻覺就成立了。糟糕的是那聲音變了質,從有規則的踢踏聲,漸漸遠去,變成了無規則悉索聲,響了一陣之後,突然神秘消失了。

  羅緯芝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些冰冷屍袋中有人復活了。這應該是好事吧?她應該搭救一把吧?但沒那個勇氣,只能頭也不回頭地向前走。手腳不聽差遣,肚子也不合時宜地痛起來。羅緯芝一手托著肚子,一手隨時準備扶著哪裡,哪怕是死屍的袋子。幽幽地往前走,孤影穿梭,行動詭譎。防化服的摩擦,化作似有似無的背景音樂。

  公共的燈,猶如蒼黃之手,在屍道中勉力連接著光芒,依然有很多黑暗斷裂,如同撕扯的傷口噴射著恐懼。

  這是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,最安靜的地方,最詭譎的地方,最充滿遐思的地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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