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花冠病毒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「不害怕嗎?我指的不僅僅是花冠病毒的傳染,還有於增風那種風格。他是醫生中的另類。」袁再春聲調不帶任何起伏。你無法判斷他是喜歡於增風的風格,還是相反。

  「害怕。不過很有吸引力。我覺得我會尊重他的脾氣。」羅緯芝據實回答。

  「於增風的確是很有魅力的醫生。人們常常以為醫生都是一樣的,其實不然,於增風光芒四射,他為我們擊退花冠病毒,交上了第一份情報。」袁再春的話中有了些微感情。

  羅緯芝一看有門兒,就在她滿懷信心的時候,袁再春斷然說:「可是,你見不到他。」

  「為什麼?我知道他是戰鬥在第一線的醫務人員,如果我要採訪他,防疫等級就會從C級直接降到了A級,危險係數提高。但是我不怕。我既然來了,就會奮勇向前。實在不行,我可以打電話。當然這不如親見本人取得第一手資料好。」羅緯芝平時看不起表決心喊口號的人,覺得矯情虛假,現在才發覺,有時候,你必須要用俗套的方法,來傳遞不俗的願望。

  「沒那麼危險,你不必從C降到A,你還是可以待在C區裡。你跟我來。我們一起去見他吧。」袁再春站起身,頭也不回地出了辦公室。白色工作服的下擺被風吹得裹住了他的雙腿,讓他走得不很暢快。

  羅緯芝很高興,沒想到這麼簡單,原來於增風就在王府之內。要知道,病理報告是所有醫生的終身教授,它是一切謎語的謎底。有條件天天和謎底打交道的人,給花冠病毒命名的人,就要出現在眼前,怎能不叫人激動!

  袁再春不說話,越走越快,羅緯芝緊緊跟隨。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,猶如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腐朽狀態。小橋流水曲徑通幽,綠竹掩映花團錦簇。抗疫指揮部的工作人員住得很分散,仿佛星辰點綴在銀河之中。他們來到一處有著茂密芭蕉的住所,還有一叢叢剛剛開放的蝴蝶花扮著鬼臉。羅緯芝不由得想起了「怡紅快綠」,想不到手起刀落的于增風教授,居然安居于這樣優雅的所在。看來這抗疫第一線,也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都是血雨腥風,忙裡偷閒的也有安適光景。

  羅緯芝說:「于老師德高望重,住處也挺別致。」

  袁再春聞之回頭道:「這是指揮部安排給我的宿舍。只是我很少有機會住,每天不是在醫院,就是在科研院所,再不就是向領導彙報疫情。三天裡能有一天回來住就算不錯的。」

  羅緯芝說:「于老師和您住在一起?」

  袁再春停下腳步,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:「於增風是我的學生。你再也不會見到他,他已以身殉職。」

  羅緯芝扶了一把身邊的竹子,竹葉如同遭遇暴風簌簌響個不停。過了半晌,她才有氣力顫聲問道:「為……為……什麼?」

  袁再春說:「他在解剖病理標本的時候,感染了花冠病毒,非常兇險地發病了。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,他本人也極為頑強地和病魔作鬥爭,可惜無力回天……」他扭過頭去,不願讓羅緯芝看到自己的眼眶。

  羅緯芝不知自己是該走上前去還是停在原地,睖睜許久。最後還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,打開了房門。過了一會兒,老人走出來,拿了一個立方形的紙盒子對羅緯芝說:「這是于增風垂危時托人帶給我的,是他在病床上對這個疾病的最後思索。」

  羅緯芝伸出雙手,像是接過滾燙的骨灰盒。袁再春說:「你不用害怕,已經消過毒了,沒有傳染性。不過,你一定要保密。」

  羅緯芝宣誓般地說:「您放心,這些資料我一定保密。」

  袁再春撫胸長歎一口氣道:「不僅僅是資料。在我們的花名冊上,於增風還在,他在前線。」

  羅緯芝明白了,就連于增風醫生的死亡,也還沒有被統計在死亡數字之內。

  理論上,于增風依然生機勃勃地活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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