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畢淑敏 > 花冠病毒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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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再春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強硬和失態,解釋道:「他本人在A區,你在C區。如何能見?」 羅緯芝噤了聲。這的確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礙。于增風作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醫生,肯定背負著高度危險,哪裡能夠說見就見呢! 看到羅緯芝灰心喪氣的樣子,袁再春動了惻隱之心,他叫來自己的秘書朱倫,讓他給羅緯芝找出一份資料。這是於增風關於花冠病毒的思考。因為沒有正式發表,尚處在內部傳閱階段。 晚上,羅緯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間,打開了資料。封閉的白色紙袋裡,原以為是很嚴謹的資料,不料卻很雜亂,一堆草稿,七零八落。羅緯芝剛看了幾頁,就忙不迭地收了起來。一種冰冷的氣息從紙袋中彌漫而出,森嚴可怖。這種醫療文件,還是大白天豔陽高照時分看吧。不然的話,就算是有李元送給她的白色粉末相助,只怕也睡不著。這些日子,借助李元的1號,她真是夜夜安眠。 第二天上午,果真是陽春三月難得的好天氣,太陽明亮得像銅鑼,暖風撩得人鼻孔癢癢。羅緯芝開始閱看於增風的醫學文件。 花冠病毒有長達一周的潛伏期。起病並不很急驟,甚至可以說有一點溫文爾雅。最初對人體的進犯,是輕微與緩和的,像一場風寒引起的感冒。之後逐漸發病,輕微的頭痛和渾身酸痛日趨嚴重,發熱伴隨著咳嗽,痰中開始出現血絲。直到這時,病人的全身狀況也不是很不堪,有些人甚至可以堅持上班。正因為這種欺騙性,才使它後續的殺傷力變得極為兇殘。持續不斷的頭痛和酸痛,加之越來越頻烈的咳嗽,終於在某一個時段,引發不可抑制的腹瀉。剛開始瀉的是糞便,然後就是灰紅顏色的液體,之後水中出現米粒樣的碎片。病人常常在出現腹瀉後的幾十個小時內死亡,因為那些排泄物,並不是普通的食物殘渣,而是被病毒分解的腸管。那些米粒樣的東西,就是脫落的腸黏膜。想像一下,一個人肝腸寸斷是什麼景象!對於花冠病毒感染來說,這不再是一個形容詞,而是血腥現實。 於增風附有多例病理解剖報告。 其中最早的一份。 屍體已經潰爛。我要求自己像炮火下的白求恩一樣冷靜。病人冰冷潮濕的身體以前是屬他的,現在是屬我的。我先打開病人胸腔,看到的是一個盛滿了灰燼的桶。肺和氣管的結構和紋理完全被破壞,像被火焰噴射器焚燒過。只不過火焰的廢墟是灰色的,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紅色。我用解剖剪,打開了病人的腹肌。一股黑色的污濁噴泉飆射而出,濺濕了我的特別防護圍裙。因為看到了肺臟的破壞,我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,但病人腹內的狀況還是讓我極為震驚。這一次,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廢墟,簡直就不能說這是人的軀體。它完全糜爛成粥,可以把它想像成已經死了億萬年的史前遺骸,腐臭冰冷……我的手指和銳利刀剪,在潰爛的臟器中艱難行進。肝臟失去了平素無與倫比的光滑邊緣,如同浮腫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內。心臟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,膽和胰臟膿腫疊加,猶如暴雨中被遺棄的糟爛蜂巢。腸道被病毒所荼毒,顯出邪惡的青藍色,還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。 身體千萬種受難的形態,都在這一刻凝固,等待著我逐字逐句的翻譯…… 我無法想像死亡臨近時,這具軀體所遭受的苦難,所有的語言在這悲慘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。面對生命的廢墟,會覺得死亡早點降臨,是多麼的仁慈! 最後,我開始解剖他的大腦,膿漿噴湧…… 看到這裡,羅緯芝再也忍受不了,手指像被電擊一樣劈裡啪啦地抖動,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,一個箭步跳出207房間,狠狠摔門,隔絕陰冷,撲進院子。 陽光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,如同金色的蜜蜂飛到了鼻子裡。她在春天漸漸灼熱的光芒下,直挺挺地站立著,直到太陽把血脈曬得一滴滴融化,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聽到有人在近旁說:「羅博士,您好像受了驚嚇?」 她一回頭,見到一位路過中年男子,是袁再春的秘書朱倫。 「朱秘書,我想見見他。」羅緯芝撫著胸口,鼓足勇氣說。 「誰?」朱秘書摸不著頭腦。 「于增風教授。就是您給我資料的作者。他文筆很好,是一個對花冠病毒瞭解得非常透徹的科學家。」羅緯芝無法想像這一科學怪人究竟長的是什麼樣子,他似乎對病毒有奇怪的嗜好,但願見面的時候,不會太恐怖吧? 朱秘書沉吟了一下,為難地說:「哦,他呀。于教授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見到的。」 羅緯芝說:「這我理解。他在A我在C,直接見面很困難。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嗎?花冠病毒總不會順著電話線爬過來吧?」 朱秘書並不覺得這個幽默有什麼好笑的,板著臉說:「這個要請示袁總。」 「好。我等你的消息。」羅緯芝說,她總算暖和過來了。 第二天,羅緯芝的要求得到了回復。不過答覆不是來自朱秘書,而是防疫總指揮袁再春親自作答,地點在他的辦公室,雪白的沙發,雪白的窗簾,配上袁再春永不離身的白色工作服,簡直像在醫院的隔離病房。 「聽說你非常想見於增風?」袁再春用茶杯蓋推著蓋碗中尚未沏開的茶葉,緩緩地問。 「是。」羅緯芝鄭重地點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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